王元感说话的声音哀婉,表情诚挚,就差没把眼泪掉下来了。

    身为国家官员,尽忠职守,心念百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所以这河州城的府库里,委实是早已空空如也,没有半分银子的。

    李行周听得心中好笑。

    这府库清空一词,一般当官的是轻易不敢说出口的。

    府库是国之重地,是财务储备的重心。

    这一城的府库要真是空了,那不管你是拿这钱干什么用的。

    你是救济灾民也好,中饱私囊也罢,国家都得先治你个失职大罪了。

    所以那真正把府库耗空的人,是从来不敢说自己的府库是空着的,就算用沙子填,也得把它给填满喽。

    王元感这么说,显然是在找借口了。

    “李学士,大唐目前正处于多线作战的态势,你不是不知道。”

    “吐蕃战乱,党项异动,导致商路断绝,更是令河州财政雪上加霜。”

    “士兵们不打仗要军饷,打赢了仗更要赏钱。战死的要有抚恤,活着的还要穿衣吃饭。”

    “前线十万大军枕戈待旦,后方军需资源的需求是一波接着一波。”

    “黑齿将军又带了五万人来,可我王元感又不是那天上的神仙,这钱也不能凭空变出来啊。我要维持日常的供应已是不易,再要我拿钱出来给大家饷。”

    “李学士,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王元感苦着脸说。

    “王大人,饷银只是暂借。说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以往大军攻城,但有所下,必有收获。到时只需将攻城所得的一部分拿给大家就可以了。”

    “但是鄯州虽是天险,却非城市。只有少量的居民,也更无财货可言。”

    “我军虽然拿下了这阻拦大军前进脚步的关隘,在收益上,所得却实在有限。这次攻城,死伤不少,士兵出力甚多,军部好不容易把钱拿出来给大家了赏,却不得为后面的军饷愁。”

    “前线一旦吃急,我这边刚募的新兵就要出征。”

    “长安城离此山遥水远,要等朝廷钱,怕还要等上些日子。”

    “为了新兵可以迅速上阵,为了不耽误兄弟们的饷银,就只能让我厚着脸皮向大人借一些了。”

    “待到来日朝廷将钱了下来,自然会还给大人,还请大人千万帮忙。”

    王元感却连连摇头。

    “这是不可能的。李学士,你就不用说了。”

    “王大人,到底为什么不可能?”

    王元感冷冷地看了李行周一眼,心中冷笑,你懂什么。

    这些年来,大唐没逢战事,各个地方除了向中央交纳应定款项外,还得交兵纳粮以供使用。

    然而河州城,却几乎不用交纳。

    这与河州城独特的地理环境有关系。

    河州城位于陇西要道的中间地带,同时也处在丰饶草原的边缘。

    在这个位置上,河州城不可避免地要担负起两个主要任务,就是负责后勤转运和防止草原马匪的袭扰。

    为此,王元感曾一度上书武后,声称负担甚重,请求减免税赋。

    考虑到河州城特殊的作用和肩负的重责,武后到的确是同意过一次减赋。

    近几年,大唐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国家虽然在打仗,但是百姓的生活过得却还算安康,各地府库也算充盈。

    惟有王元感,几乎每年都要上报武后,河州城负担太重,马匪猖獗,百姓苦不堪言,府库日益见底。

    按他的话来说就是,功要夸,苦也要夸。

    河州城每年为大军和当地治安做了多少贡献,那是一定要说出来的。

    不过最重要的是,交上去的钱越少,他自己捞到的也就越多。

    可是现在,大唐军却找他借钱来了。

    他要是借了,那岂不是打自己巴掌吗?

    所以这刻王元感直接从鼻子里冒凉气:

    “官场上的事,你不懂。我也不想和你多说。我跟你说没有,那是客气。就算是有,我也不能借。”

    “总之李学士,这该给的,我一样都不会少给。这不该我给的,你也就别指望了。反正朝廷饷银早晚会到,无非是让大家多等些日子而已。”

    李行周还没说话,新罗人朴景泰立刻怒了:

    “王大人,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我大唐有拖欠军人军饷的时候?”

    “难不成让那些新兵拿着木棍去打吐蕃人!”

    王元感白眼一翻。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就不能有。”

    “你!”

    朴景泰唰地站了起来。

    李行周一把拉住朴景泰。

    “老朴,别冲动。”

    深深看了王元感一眼,李行周说。

    “既然这样,我也不会多作强求。”

    “只是大人,我们一路远来,连口水都没机会喝,大人就不打算请我们喝杯酒再走吗?”

    王元感一楞,没想到这个李行周行事这么果决:

    “有意思。好,既然李学士有此雅兴,我就奉陪。”

    “这两杯酒嘛,我王某还是请得起的。来人啊,给两位将军看酒,再上几道好菜招呼着。”

    借钱失利,对李行周好象毫无影响,反到是借这个机会直接上了桌。

    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他和舞阳的吃相还算斯文,可是朴景泰的样子可就不敢恭维了。

    他一只手抓菜,一只手拿酒。

    一口菜一口酒,抓菜的速度却丝毫不慢。

    筷下如飞,转眼间就将桌上的菜清扫了一大半。

    这让在座的众人同时蹙起了眉头。

    杜肃更是一脸的有辱斯文。他觉得自己或许该提醒一下对方。

    让他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每一口吃下去的,又都是什么。

    “慢慢吃,这里不是前线,没人和你抢。”

    大概是看出了大家的眼神,李行周拍拍朴景泰的肩膀说。

    同桌的大人物们同时出鄙夷的笑声。

    李行周很认真地对大家解释。

    “打仗打得久了,吃饭的习惯也不大容易改不过来。”

    “平时吃饭,谁也不知道战斗在哪时会打响,会不会有敌人来偷袭。”

    “一旦鼓声响起,大家必须立刻抛下饭碗,拿起刀枪来作战。”

    “所以很多兄弟已经习惯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食物清扫干净。”

    “有时候仗打一天,也不一定能有时间吃饭,所以吃得时候就必须吃得干干净净,尽量让肚子里多点存货,以免饿着。”

    “就像我们雪夜破鄯州,那可是一天一夜没有吃饭。”

    “全凭着一口气吊着。”

    “这样一来,好多兄弟时间一长,就习惯了这样的吃相,未免就难看了些。”

    “还请几位见谅。”

    桌上的人同时收住了笑。

    寥寥数语,却已经道尽了士兵们在前线艰苦的生活。

    他们用自己的命在前方拼命,换来的是后方安宁。

    又有什么人敢真正鄙视他们,看不起他们?

    李白狮轻声说。

    “李学士到是没有这样的习惯呢。”

    “我入伍不过百天出头,仗打得也不多。”

    “很多士兵本该有的习惯,还没来得及养成。”

    李白狮笑出了声:

    “说起来,李学士的升迁度,在大唐也算是极快的了。”

    “鄯州城大战,天下无人不知李学士大名,日后大功可期。”

    “李学士的前途必定无限光明。”

    她说这话时,用眼斜瞅向王元感。

    显然是在提醒他,眼前的这个人,虽然还没有实质性的官职。

    但谁知道他将来会有多大的成就。

    现在得罪他,未免有些不智。

    李行周显然也听出来李白狮话中的意思,微微笑了笑。

    “大功劳总伴随有大战斗。这到没什么,咱们当兵的人不怕打仗,就怕吃不上饭。”

    “士兵们一生辛苦,在死亡线上挣扎,怎么会连训练、开拨的钱都不给呢?”

    “大唐以武立国,以武保国,从不做对不起军人的事,所以我还是相信王太守一定会为我前线军士而慷慨解囊的。”

    王元感闷哼一声,只当没听见。

    大概是几句话说出来,气氛有些冷场。

    杜肃哈哈笑着说:

    “来,来,来,吃菜,吃菜。这宜春楼的翡翠扑酥银尾鱼,这可是大唐一绝。大家都尝一尝吧。”

    李行周用筷子夹了一口,尝了尝,点头赞叹说。

    “果然好手艺,到不知是怎么做出来,入口酸甜,回味却极香浓,一口下去竟是余香满溢,余味未尽。”

    “以后有机会,到是要多吃几次。”

    杜肃大笑出声。

    “这怕是有些难度了。这翡翠扑酥银尾鱼,一年里也只有现在这个月份才能吃。”

    “用的是渭水河里的四鳃小鲤鱼制成,要那一年期三斤重的野生鱼才能做。”

    “太大了,鱼肉会老,小则肉质不丰。”

    “这翡翠扑酥银尾鱼的配料要用接天山的雪,火石寨的香料,和河西走廊彩缎鸡吊的高汤等搭配而成,还得是一等一的妙手师傅才能制作。”

    “烩制的时候,要先用接天雪水放养三天,去除泥腥气。”

    “再用江南的黄酒灌肚。”

    “鳞片不可先刮,须得直接刨膛取肚,入屉清蒸,佐以花椒,桂皮,八角等香料。”

    “待到八成熟时取出,惕去鳞片,再入屉二蒸,方始有小成.....”

    他说这话时摇头晃耳颇为自得。

    心想现在你算明白你们刚才那样狼吞虎咽的都是什么了吧?

    美食当细品,岂可狼嚼。

    他这话不能说出口,但在肚子里打着圈的转啊转,全浮到脸上来了。

    李行周的确有些楞了。

    渭水河的四鳃小鲤鱼,本身就是极为难得的稀罕物,生性更是油滑无比。

    它们大部分时间总是只在深处游弋,不停地迁徙,几乎从不浮出水面。

    只有每年的春初雨季时节,由于气压极低,才会成批地透出水面换气,也有只在那个时候,渔民才有可能捕获到它们。

    但即使如此,收获也是极为有限的。

    偏偏杜肃竟然说还要挑那必须是一年期生长的。

    其制作过程复杂繁琐不说,还要用什么接天山的雪和火石寨的香料。

    仅是取材一项,其复杂成就就已经令人咋舌。

    这些材料,每一样都是来之不易,要想在平常吃到,几乎是绝无可能。

    这时,杜肃又意犹未尽地为他介绍旁边的几道菜:

    “这是烩鹦舌,需要用至少二百只鹦鹉的舌头才够炒一份菜。这是冰耳鱼籽,用极地冰耳与蝥海海鱼子蜜炼而成。”

    “这是茉莉芙蓉羹,有祛痰清补的功效,那是百鸟来贺,需用二十余种飞禽制成。。。。。。”

    各种珍馐美味的菜肴。

    从杜肃的口中吐出,一个个好听的名字,一道道新奇的制法,种种让人想都无法想到的吃法。

    令人听得再克制不住的要去惊奇,要去诧异,要去感慨。

    谁也没注意到,就在这一连串的介绍中。

    朴景泰渐渐停止了下筷的动作。

    舞阳的脸憋得通红,死死的盯着杜肃。

    而李行周脸上的神色,却越地凝重和.....难看起来。

    杜肃大奇。

    “两位将军怎么不用了?难道是还嫌不够好吗?”

    他身旁的王元感脸色已经难看到要杀人了,心里直骂蠢材。

    朴景泰哑着嗓音道。

    “不是不够好,是不敢再吃了。这一顿饭下去,老子一年的饷银怕也支付不起。”

    李行周在心里吐槽道。

    “老子在21世纪都没你们这些人吃得好。”

    “老子在前线拼死杀敌你们在这里拼死享受。”

    他低低哼了一声。

    “我们这些当兵的,以前从没见过这些东西。”

    “对我们来说,所谓好吃的菜,就是把生的变成熟的,加点盐就成。”

    “一锅酱烧肉,那香味就已足够让大伙垂涎欲滴了,而能填饱肚子,就已是世上最大的幸福。”

    “每次大战之前,后勤总是会用酒肉镐赏三军,大家有酒喝,有肉吃,就已经很满足,打起仗来也就分外卖力,不惧生死。”

    “可到了这里,一餐饭就顶得上大军十日粮,一道菜就可以换数十条命,我们都是命贱之人,也实在配不上这样的好菜。”

    “让我们来吃,那实在是太浪费了,还是几位慢慢享用吧。”

    杜肃原本因为自己滔滔不绝的介绍而得意的口才。

    这一刻被李行周一句话就给堵了回去,尴尬之极。

    回头再看王元感,对方已气得不愿再看他。

    席间的气氛,再次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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