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顾斤两强自出头,乃不分轻重、不辨缓急也!”周夫子的训斥如滔滔江水,开了闸就住不了嘴:“会场上那么多人,就你一人胆大包天,迎着刺客的刀子就上了,何其愚蠢!你一个弱冠未及的少年,多多大力气?可以跟那么凶恶的悍匪对着干?若不是你歪打正着,恰好一击断了他的腿,今日你我恐怕已然阴阳相隔、空留余念了!”

    长孙弘低着头,一言不发,耸头垂首的活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你醉心商事,是因为你家境贫寒,为贴补家用,乃是关怀父母的善举,只要你能不耽误功课,我不怪你。”

    “但遇事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贸然出手,就是莽撞了。”

    “须知世事百态,林有千木,人有万种,良善的有,凶恶的也有,更有那表面上客客气气,背地里捅人刀子的笑面虎,这些人阴谋诡计层出不穷,最喜欢暗中害人,你如做事不经头脑,毛毛躁躁,就会落入别人圈套,给人口实,甚至让人家拿住把柄。”

    “官场如战场,人人自危,轻则破家,重则亡人,你看那朝堂之上,来来去去多少聪明伶俐人物,又有几多善终?几多完归?”

    周夫子重重的叹口气,把戒尺掷于地下,语重心长的道:“长孙弘,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知你聪慧至极,举一反三,所以说这番话,都是为了你好,你这次动手擒下刺客,荣光无限,大人们也召见了你,得了不少好处。但侥幸之事不可长久,望你以后行事,多多思量,思而后行。正如你所说的,知行合一,做个谋而后动的君子!”

    长孙弘把头抬起来,丝毫没有因为长篇大论的教训而有埋怨不削的情绪,相反的,他认真的在听。

    面前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与自己非亲非故,说实话,长孙弘是死是活跟他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教书育人,尽到职责即可,何必这般费事苦口婆心的来劝道。

    这份情谊,没齿难忘。

    把头再次低下去,长孙弘郑重的向周朗鞠了一躬,道:“夫子教诲,谨记在心,长孙弘今后一定不再如此鲁莽,凡事三思而后行。”

    周夫子欣慰的点头:“好,我说了这许多话,其实就是一条,希望你今后不再重蹈我的覆辙,目光短浅而遗祸长远。”

    长孙弘抬起头来,面露惊讶:“夫子以前有什么故事?”

    周朗面色一窒,自知失言,尴尬的摇摇手:“这个……没有、没有。”

    长孙弘哪里肯罢休,周夫子的过往如迷雾重重,谁也不知道,他早就好奇万分,一直企图刨根问底,今日逮着机会,当然要问个水落石出。

    他纠缠起来,施展不要脸大法,极尽软磨硬泡之能事,周夫子被他磨得无奈,只得叹气服软。

    “我当年,乃是庆元初年的进士,蒙官家不吝,任职朝中,累迁至谏院御史,当年我跟你现在一样,一腔热血满脑报国,觉得官家待我不薄,须肝胆涂地相报。”

    “那时四境升平,八方无事,金国与我大宋已经几十年没有大仗了,虽靖康耻仍在,但朝中官吏们早已不再天天把这回事挂在嘴边,安得太平,乐得清闲,大家享福做官,最热衷于北伐的那拨人,已经老去,官家耳边也没有人在呱躁,催他严兵砺马、收复故土了。”

    “你知道,庆元是宁宗的年号,他这个官家位置,是韩诧胄一批人帮他从光宗手里抢来的,自他上位,韩诧胄的宠幸就无以复加,宰相兼任枢密使的举措,就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韩诧胄本是外戚,一步登天封了开府仪同三司,服不得众,又断言路、禁理学,一时得罪了几乎所有的人,虽有官家护他,他却知道,自己早晚会被别人整下台去。”

    “于是他挖空心思,要做一件大事,一件能够让全天下的人都冲他竖大拇指叫好的事,长孙弘,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长孙弘眼中精光闪闪,脱口而出:“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服众,收敛人心,于大宋来说,莫过于收复北地。”

    “正是如此!”周夫子一拍大腿,面泛红光,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岁月:“故土丧于北虏,但凡大宋臣子,无人不蒙羞,无人不垂首,钦、徽二帝北狩数十年,至死不能归家,何等凄凉!多少年呐,许多能人志士立志光复北地,却徒劳无获,如果韩诧胄能做到这件事,岂止能服众,简直是要名垂青史啊!”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于开禧初年,在一日早朝上,他公开向官家上奏,提出了北伐的想法,官家自然是与他早已商量好的,立刻就应许的,要他做准备。”

    “我当年任御史,排班文臣列中,在金銮殿上亲耳听到了,几乎激动得不能自己,当即出班,跪在地上咬破食指,在大殿地上写了一雪前耻几个血字。”

    长孙弘有些膛目的看着周夫子,万万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快要油尽灯枯的老人,年轻时居然这么热血,动不动就要写血字,自己以前居然认为他就是一个落魄的秀才,果然低估了他。

    周夫子沉浸在过往中,对长孙弘的惊讶视若无睹:“满朝文武,自然是赞同的,那日大殿上,山呼海啸般的北伐口号,如雷贯耳,至今回想起来,还令人浑身发热。”

    他的拳头紧捏起来,全身都紧绷着,如一头兴奋的狮子,长孙弘担心他会不会引发脑溢血,赶紧的斟了一杯凉茶,双手递给他。

    周夫子接了,也口渴了,仰首喝了一口,放下茶盏,却又叹息起来:“可惜啊,这些却都是假象,事后回想,当时朝堂上的人当然会集体附和了,这是要北伐啊,替官家光宗耀祖的事情,谁敢阻拦?谁敢说半个不字?”

    大概接下来的,是非常让他生气的事,双手按在桌面上,指甲几欲入肉,抬头望着房梁,周夫子沉寂了一会,方才自嘲般的低下头颅,再看向长孙弘时,已是满面悲凉。

    “可是事实上,无人想北伐,军将不想,大臣不想,甚至就连百姓,也不想。”

    “江南安逸,风花雪月,有钱有粮,大家都是满足。而北地呢,金人统治了近百年,金世宗有小尧舜的称号,那边同样风调雨顺,太平日子过得好。”

    “没人想打仗,没人想死人,只有韩诧胄想,只有我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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