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云说完,我待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恍过神来。我只觉得浑身血气上涌,说不出来的激动与开怀!甚至比从前在久置不用的首饰盒里忽然找出遗失已久的心爱之物时还要高兴百倍、万倍!

    我高兴地抚着掌,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只是,我却在揽月楼的门前停住了步子,如今我又能去哪呢?

    魏雪阳已经死了,即使刘崇明活着回来,他也与我再无干系。我转过身去,沿着楼梯一阶一阶地往回走,心也随着一截一截地凉了下来。

    太子生死这样的大事竟出了如此大的纰漏,自然是要向替太子“敛尸”之人追责。后来,那人才交代,当时战场太过惨烈,发现那具尸首之时,那尸首的面容已不可辨认。只是瞧着身量与太子相似,而且在他的身边找着了太子的盔甲,便没有多加思索,草草下了定论。

    我心里忽然多了一丝侥幸,既然太子的尸首是误认,那爹爹呢?爹爹是不是也没有死?他是不是哪日也能像刘崇明一样回来呢?我带着这份期盼,每日等候爹爹的归来,只是我等了许久,还没等来爹爹,却先等来了皇上的山陵崩。

    皇上自去年入冬以来,身子便是一日不如一日,后来更是整日躺在颐居殿中,让皇祖母代理朝政。皇上驾崩虽已是意料之中,却不曾想来得是这样快。娘亲一月的禁闭还差那么几日,也被召到宫中替皇上发丧去了。

    虽说我孩提时常常随着娘亲入宫,却很少能见着皇上,我对他的印象甚是寡淡,只记得他总是一副无精打采、郁郁寡欢的神情。此外皇上的懦弱无为是天下皆知的,据说但凡有朝中政务,他势必先过问皇祖母后才敢做处断。以前街头上还有童谣儿戏,戏谑皇上年过不惑却仍未断乳。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宾天的第二日,太子刘崇明登基称帝,继承大统,并加封皇祖母为太皇太后。

    刘崇明身为太子,继承大统早在意料之中,可我一将他与天子联系起来,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待先帝丧期过后,新皇在乾明殿举行登基大典,随即并开始任免官吏,重整朝纲。先帝驾崩后,太皇太后许是伤心过度,不久也病倒了,从此不问朝政,安心在慈和宫静养。

    我曾以为刘崇明与我再无干系,可实则我错了,他的“死而复生”对于整个魏家而言是一场灭顶之灾!刘崇明接连贬斥外放了朝中包括六部尚书在内的数位大臣,而这些人曾都是魏家的门生旧部。刘崇明紧接着又拔擢了多位出生寒门的官吏,使其取而代之。此外,刘崇明还喜用酷吏,严察朝中贪腐之案。

    而政令一下,最先遭殃的便是魏家。我几位叔伯先是因为在河间强占百亩一案,不仅田地如数收回,还被刘崇明在朝堂上大训了一番。魏家曾经越是鼎盛,得罪的人越多。可即使如此,那些酷吏并不想善罢甘休,一道道告发魏家的折子参上去,将几十年积攒的旧案全都翻了出来。哪一处光亮的屋宇下不积着几尺后的灰尘?可如今一时间全被抖了出来。花木萎落,霞彩蒙尘,我眼见着魏家历经数代建好的高堂大厦虎剌剌地土崩瓦解。

    刘崇明在折子上批下“擢发难数、严惩不贷”八个红字后,遂下旨削了我两位叔父的爵位,不久便有酷吏查封了曾经显赫一时的平德候、昌德候府,当街斩杀了我的一位叔父以及几位犯了人命案子的堂兄,并将其余人等发配边疆。行刑那日,我不顾雅云阻扰,执意蒙着面纱出了侯府。我赶到午门之时,叔父和堂兄被刽子手粗暴地按在行刑台上,再无一丝体面。我实在不敢相信如今这几个灰头土脸、任人宰割的死囚,竟是曾经宠我纵我、带我胡作非为、肆意玩乐的人,而那个下旨要处死他们的人却是他。是明君?还是仇人?

    我刚一出神,只见行刑的官吏将令牌一扔,我还没来得及叫上他们一声,只眼见着四把发着寒光利刃锉刀从高处狠狠坠下,顿时人头落地,鲜血染红长街。

    沿街尽是百姓欢呼叫好声,鲜血淋漓的长街之上,独我一人垂泪。刘崇明的所为倒是深得民心,纵使北汉开年便遇着了春旱,却也难得没出一丝乱子。刘崇明将从我几位叔父手中收回的良田全都分与贫苦百姓,又将从侯府中搜出的金银珠宝兑成银两后分发赈灾。此外,他还下令严查贪腐豪强,如今京城里再也难见恃强凌弱之事,也再无当初那些泼皮的身影。

    我抱着膝坐在揽月楼的墙角,心里久久不能平缓。我知道侯府也不是久留之地,虽说不知是因为爹爹为国捐躯还是因为娘亲长公主的身份在,迟迟没有人敢动宣德侯府。可我知道,这份平静怕也是维持不了多久了。娘亲已经答应我,待她在佛堂替爹爹与先帝再念上十日经书后,便带我离开京城。

    只是还没等到十日过后,就在三日后的黄昏,我听到外头传来厮打吼骂之声,我连忙趴到阁楼的小窗中去看,只见侯府中忽然闯入数百号人来,均是持刀执锐的将士。他们将侯府的侍卫押解后,便开始满府翻箱倒柜地搜查,那架势就如同抄家一般。我看着他们从正厅中搬出许多爹爹曾经收藏的珍玩字画,然后又得意地从府库中搜查上百箱绫罗绸缎。

    我知道正厅那边一搜完,就要到西苑这边来了。如今娘亲在佛堂,离我甚远,雅云也不再身边。我没有别的法子,正打算逃出去,却听见已有脚步声朝楼上来,我惊慌不已,连忙往一只楠木金丝的衣柜中藏去。

    杂乱的脚步声在我跟前来来去去,我听声音,怕是上来了好几个人。我实在难以想象他们若是将我捉住,我会怎样?被羞辱?被认出?还是要再死一回?

    “没想到这已清廉铸成的宣德侯的府中竟藏了这么多好东西,快抵得上半个国库了。”一个道。

    另一个接着道:“我看呐,这只楠木柜子里怕是也藏得有奇珍异宝。”说着,那人一步一步向我靠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等着“吱呀”一声柜门开启,然后我被抓个现行。

    “住手!”是娘亲的声音,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即使爹爹是罪臣,可娘亲有长公主的身份在,那几个侍卫也不敢放肆,连忙停手向娘亲行礼,“小的也是奉上头的命,还请长公主殿下行个方便。”

    “上头?哪个上头?”娘亲扬了扬语调,不屑地喝道。

    娘亲话音刚落,阁中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有稳健的脚步声传来,然后在不远处稳稳停住,“卑职参见长公主殿下。”那声音我听着有几分耳熟。

    静,死寂一般的静。过了许久,我才听见娘亲颤抖着开口,“陈戍,是你!”

    “陈戍”两字一出,我不禁浑身微微一颤。他是爹爹的旧部,更是心腹。当初还是他将爹爹的尸骸运入京城,如今他又为何会带人来抄家?

    “是你……是你叛变了侯爷!”娘亲怒道。

    只听见陈戍低笑了一声,“卑职从始至终只效忠北汉,皇上是天子,卑职自然为之肝脑涂地。”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爹爹当初筹谋在峡谷暗杀刘崇明,而最终爹爹死了,刘崇明反而活着回来。这道理不能再显而易见,陈戍是刘崇明的人,刘崇明从一开始便对爹爹的所谋了如指掌。

    可是他既然知道爹爹要害他,又为何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一同出征呢?我细细想了想,如今爹爹手中的二十万魏家军已折损过半,而爹爹放于陈戍手中的五十万也已收归朝廷。所以说,刘崇明当时是将计就计,让爹爹自投罗网?

    如果说陈戍一直是刘崇明安插在爹爹身边的心腹,那他在猎宫也便早就知晓他们刺杀一事,为何不事先躲避,反而命悬一线、落下一身的伤呢?

    皇后!我忽然灵光一闪。太后之所以下狠心废黜皇后,便是因为她设计谋害太子。刘崇明应是处心筹谋好的,因为只要他的伤势重上一分,太后心中的怒火便增上一分。我才发觉刘崇明上次回京的时间掐得恰当好处——皇后被废的第二日。如今刘崇明已稳坐皇位,他才是最大的赢家。

    如果整个皇宫是一盘棋局,皇后心狠手辣,是个博弈的高手,可刘崇明不动声色,却偏偏棋高她一招。而我从始至终都只是一颗棋子。

    陈戍许是心中有愧,与娘亲三言两语后,没有在侯府停留过久,带着他的人离开了侯府。

    除了陈戍被加封外,我后来才知道,刘崇明登基之后,让礼部简化妃嫔级制,废除了八十一御妻,只保留了四妃九嫔以及二十七命妇。虽然这样一来,宫中的女人少了不少,可是新帝登基也是要填充后宫的。于是,刘崇明便在朝臣的亲眷中挑了些适龄的女子入宫,而位居贤、淑、端、敬四妃之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曾经的婢女、陈戍的胞妹——陈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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