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越来越暗,她和一个正在整理衣服的人迎面撞上,那人的声音很冷静,“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如贵妃拦住他的去路,她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你,你是不是鬼,一定是魔鬼。”
    那人继续向外走去,阳光照在他脸上,映出宽阔的额头,青色的下颌,他拿起冠戴上,回头看了看如贵妃,臻皇子站在不远处,怔怔地看着他们。此时大殿空空荡荡,宫人都避开了。
    “冷静点。”
    如贵妃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发疯一样拽住他,“告诉我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告诉我啊!”
    锦崖看着这个几近崩溃的女人,目中透出压抑的苦色,艰难地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如贵妃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似乎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他臂膀上,“你竟然可以出卖你自己,容大少爷的骄傲呢?你的抱负呢?”
    她止不住地恸哭起来,爱了这么多年,这一刻她竟然觉得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
    “母妃。”臻皇子怯怯地叫道,母妃这是怎么了。
    “别这样。”锦崖扳开她的手,躲避着她的目光。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活着就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孩子!现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贵妃颓然跌坐在地上,臻跑过去扶着她,却被如贵妃一把推开。
    锦崖一瞪眼,紧张地看了看殿内,沉声道:“你乱说什么!”
    如贵妃睁着空洞的双眼,絮絮的语无伦次。锦崖低声打断她,“这是在皇宫,请你不要再说了,我们早已没有瓜葛。”
    如贵妃慌乱地抱住他的腿,她早已鬓发散乱,华贵的衣衫擦在地上,“你忘了当初你的话?你怎么忘了……”
    “如今我们都有自己的路,为什么你还不放手,为什么不各走各的?”锦崖无奈地看着这个执着而疯狂的女人,想要迈步离开。
    如贵妃泪流满面,张了张嘴,却只剩不能地重复,“求求你,求求你……”
    臻看着锦崖眼中冒火,上前挥起小拳头雨点似的打在锦崖身上,“不许欺负我母妃!”
    琰异走了出来,看见几人,也不觉奇怪,淡然问锦崖,“你还没走。”
    锦崖一脸尴尬,拱手道:“臣告退。”说罢掰开如贵妃的手。臻看见父皇也不敢放肆。
    如贵妃泣不成声,无力地扑倒在地,琰异见了,走过来弯腰扶她的胳膊,没想到如贵妃用尽全力掴了他一掌。
    所有人呆立在原地。
    “你们这些魔鬼!一起来骗我,我以为受尽委屈就可以重见天日,可是我还是什么都得不到,连一颗真心都得不到!”她目光忽地森然,手指着儿子,“我现在就告诉你,臻是容锦崖的孩子!”
    琰异面目抽搐了一下,冷静地说:“你再说一遍。”
    如贵妃看了一眼锦崖,似是下了什么决心,转头直视琰异,“臻不是你的孩子。这么多年,你只有一个皇子,不觉得蹊跷吗?太后当初的疑惑是对的。”
    “你不要乱说!”锦崖额上青筋突起,对如贵妃吼道。
    如贵妃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袖,“这么多年我处心积虑,为了你我不知下了多少次地狱!假话也好,真话也好,它会永远成为你们的噩梦!”
    她转身看着琰异,笑靥如花,“杀了臻儿啊。杀了他然后让太后和博和卷土重来。”
    琰异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眸中的光辉瞬息万变,如贵妃完全掌控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如果我这个疯女人说的是假话,你岂不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振衣敛容,踉踉跄跄向外走去,逼近锦崖,“至于你,你放弃了我,你毁了我的爱情。”她看着锦崖英俊的容颜,这让她魂牵梦萦的面孔,将成为她此生的噩梦,“容锦崖死了,你是寄居在他身体里的鬼,我要杀了你,我只有杀了你。”
    锦崖被她寒冷怨毒的目光逼得竟退后了一步,“皇上,你不要相信她,她,她疯了!”
    如贵妃回头冷冷的看锦崖,这个曾经捧着她的手细细包扎的男人,这个为了她喜袍也不穿的男人,什么时候,一切已面目全非。
    她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一定要离开……”
    臻站在门口,心里突然一痛,喊了声,“母妃!”
    如贵妃回头,眷恋,愧疚,释然,她毅然转身,翻过汉白玉栏杆跃下。锦崖和琰异同时惊呼,待追出去,俯身只看到她的衣袂飘扬,像一只孤单的蝴蝶,落在冰冷的石头上。
    琰异回头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锦崖,深沉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是时候结束了。”
    京城里满是故事,流淌在琉璃瓦缝隙的雨里,混在马蹄车轮轧起的尘土里。巷弄里的擦身而过,青石下压着古老的信物,泛黄的纸记着多年前的鲜活。所以,在夜晚听到一声呜咽的箫,听到一声消愁醉叹,或是狂欢梦死的莺声燕语,不要惊讶,这是对人生最美的诠释与怀念,因为,不知道明天此刻,还会不会记得,会不会有今宵的心情。
    消息传到李府时倾群正在画画,管家跑进来,“如贵妃病了,宫里传有品级的夫人前去探望。”
    倾群蘸了蘸笔,“又病了。”
    管家走近一步,低声道:“但是据宫里风传,如贵妃是自尽未遂。”
    倾群猛地站起身,“什么?自杀?!”她一阵头晕,扶住桌案,理了理思绪,“备车,我要先去容府。”
    倾群像做梦一样,脑海里不断浮现小时候,如儿和自己,走过很多地方,吵过很多架,受过很多委屈,吃过很多苦,做过很多梦,梦想着手里有银票,梦想着嫁一个贵婿飞上枝头,梦想着领着孩子,在午后的阳光中娓娓的闲聊,说很多知心话。她们努力了,拥有了,却失去了一个好的收尾。
    李轻骥快马加鞭赶回府时,正看到坐在梳妆台前的倾群,她的泪像断线的珠子流在颊上,冲花了妆,如儿忙乱地为她擦干了脸,泪又涌了出来。根本施不了粉黛,蒲柳之姿让人心里什么东西蓦地崩塌。
    他本以为、本决定再不会为她心动了。
    倾群虚弱地对如儿挥挥手,“等一下,我一会儿就好。”她低着头狠狠地落泪,不觉间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她的,好像一个避风巷。三年的千回百转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们好像早晨才分开的夫妻,彼此熟悉不需多言。
    倾群伏在李轻骥怀中,李轻骥摸着她的头发,拿手帕为她擦干了泪水,他的声音让她安心,“别哭了,不化妆也很美。”他拥着她走出府,低声对她说:“先进宫,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你帮不了忙,还会被连累。”他镇静的声音让她稍稍平复激动的心情。
    李轻骥把倾群送上马车,他自己则快马进宫议事。
    街道的转角一骑独立,无是看着这对相依偎的人,目光幽深,这是他希望的不是吗,只要她幸福,只要有人对她好,那个人是不是自己又有何区别呢。
    至于自己,其实早已没有自己。他默默调转马头。
    整个晚上倾群迷迷糊糊地跪在寝宫前,跪在太后面前,跪在皇上面前,焚香,叩头,却没有机会见如贵妃一面,只有繁复的例行公事。
    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看见众人跪倒,她听见有人议论,夹杂着容将军的名字,她的额头火热,衣服冰冷而僵硬。
    深夜倾群回府,李轻骥已坐在屋里,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上又派了什么任务给你。”倾群站在门口,披着一身星辉。许久不见,李轻骥发现她瘦弱了许多。
    “你不要胡思乱想。”
    “不要杀我哥。”
    “你多虑了。”
    “不要杀我哥!”倾群几乎尖叫起来,“我如何接受,我的丈夫去杀我的亲哥哥!”
    李轻骥快步走过去,揽过浑身颤抖的倾群,“砰”地把门关上,“我不会杀他!”他在她耳边低声吼道。
    倾群仿佛才听见这句话,身上登时没了力气,靠在李轻骥怀中默默地流泪,“我一定不会让我哥死。”她喃喃道。
    桑知悄无声息地站在院子里,注视着不远处的房间,昏黄的灯光忽地寂灭,一切归于宁静,夜凉如水,她感到无边的孤清,他是另一个女人的夫君,夫妻同心,他可以几月几年不见她,可她已深入他的骨血。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黑暗中倾群俯首在李轻骥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她伸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仿佛一个害怕的孩子,喟然道:“这么多年……好像做梦一样,你去了哪里……”
    李轻骥抚着她的背,下颌抵着她的发丝,默然不语,他们已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对,每次见面,都是无休止的吵架、冷战、误会。
    早晨李轻骥起身时倾群动了动,他按住她的臂膊,“不准跟着我,否则我便不管此事。”倾群躺在枕上看着他,终是没有动。
    李轻骥打马来到容府。此时街上热闹的很,虽然容府在幽深的绿荫里,平常也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可是今天,门口的几个家丁百无聊赖地站着,在阳光中眯着眼睛走来走去。李轻骥下了马,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确定没人跟踪。便进了府。
    锦崖坐在书房里,仅一日便眼眶深陷,面色青白。他抬头看见李轻骥,指了指座位示意他坐下。
    “几年前,乐华走的时候,你就是在这里,告诉我皇上的意思。现在,让我猜猜我的命运。”
    李轻骥默然等待,锦崖苦涩道:“什么时候动手?”
    “三日后皇上会命你去冲州上任,在路上。”
    “倾群知道么?”大局已定,锦崖反而坦然了许多,令他担心的是妹妹,若她知道,说不定会闯出什么祸事,连累到她自身。
    李轻骥摇了摇头,“你放心。”
    锦崖看着李轻骥,“多谢,也请瞒好我的家人,说我任上暴毙。”他垂下眼帘,“如能一年后让他们知道死讯更自然些。”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李轻骥斟酌良久,开口道。
    锦崖摇摇头,“我不想连累别人。一死而已,何必苟且。”
    李轻骥站起身,“我已答应倾群。你不能死。”
    从书房走出来,李轻骥见康儿在院子里玩,康儿跑过来,“姑父,什么时候带我去骑马?”李轻骥摸了摸康儿的头,康儿笔直地站在那里,似乎感到家里气氛的凝重,小脸也绷得紧紧的,不像往常一样顽皮。
    锦崖提笔,只觉手腕沉重,他振了振精神,略一思索,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像是完成了一个郑重的心愿。他放下笔,起身出去。
    他走进张蕴的房间,张蕴转过身,仿佛等待最终审判的人,前路迷茫,脸色苍白,她看到锦崖,眼中涌动起依赖和惊慌。
    锦崖面容平静,“好久没有和你说说话了。”
    张蕴打断他,“如果你想解释,就不必了。我不管别人眼里的你如何,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崇敬的人,我始终是,仰望你的。”
    锦崖走过去,揽着她坐下,像哄孩子一样,“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
    张蕴不像往日娴静地送他离去,而是惊慌起来,“不,你去哪,我跟着。”
    “别这样大惊小怪,我已经向皇上请旨出征,你知道,弘国卷土重来。”
    张蕴注视着他,锦崖坦然地和她对视,良久,张蕴才垂下眼帘,靠在他肩上,喃喃道:“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为何此次分别让她的心这么痛,让她这么不舍,她的声音渐渐微弱哽咽。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锦崖吻着她的发丝,替她念完。张蕴抬起头,含着泪,“你一定要回来。我会等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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