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时,张角于殿中垂目打坐修习武功,张宝侍立在旁,兄弟二人均是不发一语,浑然不为尘俗之事所动。变故顷刻而生,一阵急促的铁甲足音踏碎了这殿内的清心幽静。

    但见一名黄巾将军往大殿中疾奔而来,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惊飞而起。那名黄巾浑身是血,口里不住喷着粗气,面目也瞧不清楚,惟见他手中持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剑身亦是被血水染红,此人乃是那张角座下十弟子中的首徒张燕。张燕一头拜倒在张角面前,眼中的愤火狂烧,嘶声叫道:“天师!上党、赵郡、黑山已被汉军大兵攻破,三郡同袍皆被汉军屠得干净,人公将军不敌战死……他老人家的头颅更是被那汉军贼首董卓悬在城门口……现在汉军数十万人马齐聚在广宗成前,广宗城撑不了多久了……”张燕虽是晓得三城被屠即成了事实,但一想到汉军斩尽杀绝的狠毒与痛失兄弟战友的悲壮,任他素来坚韧沉毅,泪水也是脱眶而出,直欲在张角面前失声痛哭。

    张宝闻言自是大惊,嘶声道:“大哥!”那张角眉头只是一颤,手指暗暗掐算,长叹了一口气,却是不动分毫。张宝又连呼了数声,见张角一直浑若不闻,便是说道:“大哥,待我领兵杀将而去,替三弟报仇!”说话间已是提了剑闯出殿去。张角垂目这才缓缓睁开,望着张宝远去的身影,右手微伸,似要唤他回来,可终至张宝消失于府门之外,他都未能呼得出口,一只手颓然无力的落了下来。

    耳听那金戈铁马的厮杀声愈来愈近,张燕急得大叫道:“恩师,汉军大兵已至,弟子恳请您从后城速退,他日重整旗鼓,解救天下苍生……”他之所以强留一条性命来见张角,只因心下挂念恩师安危,可如今杀出重围来到此地,却见张角安坐,心中怎能不急。张角依然闭目如故,将张燕唤至自己身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红线紧裹的丝画,塞在他的怀中,缓缓说道:“徒儿,你去将这城中的兄弟尽数领了,去那黑山一带筑城结寨,若官军来攻,你们便依寨自保,若官军不来,你们便耕作行医救世,不可再扰乡民。十年之后,自有有缘人与你们相见,到时你凭此画便可识得他……时机未至,不可解得此画,切记切记。”话毕,他手掌内力顿生,将张燕推开丈许,道:“你走罢!”张燕素知张角言不轻许,不敢再做执拗,委身拜过了张角后,含泪退出殿外。待得张燕离了大殿,张角唤得身边的小童,说道:“去请了小姐与乱尘公子来,你也随张燕走罢。”

    暗淡的光线里,貂蝉还是身着那袭红裙,藏在那素薄青纱之后。忽尔微风穿堂而过,使得她身前的素纱如轻烟般漾起了一叠叠波纹。但见那貂蝉将袖子往天上一抛,红绸长袖划出一道赤虹;眨眼间这赤虹又变作蜿蜒飞动的赤龙;再眨眼间貂蝉就乘上了这条赤龙。于是她与赤龙一起,在空中翔着、游着,恣意而忘情,搅得满天下都是电闪雷鸣。忽而那赤龙又是不见,貂蝉赤足在云烟间纵跳旋转着,如飞凤点水、舞动九霄,飘飘然飞升而去,空留乱尘一人在堂上疾呼。

    乱尘从梦中陡然惊醒,额头上满是汗水。抬眼一看,这才发觉已是身在一桩硕大的大殿正中,那张宁正捏了一方丝帕,细细的擦着自己额头的汗水。乱尘转眼又看,张宁身旁又是坐着一人,那人白眉佝背、碧眼如玉,不正是那害得师姐惨死的祸首张角么?乱尘自是怒不可抑,嘶声呼道:“狗贼,我要报仇!”身子更是欲要扑将上去。可是伤势方好、现在又被紧紧的缚在藤椅上,又怎能起身?只能将藤椅挣的格格作响,手脚直磨出血印来。

    张角见得乱尘如此愤怒,苦笑道:“乱尘,我害得你师姐惨死,你要杀我,是与不是?”张宁瞧在眼中,这才明白乱尘为何这般怨恨自己的父亲,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一边是情郎、一边是父亲,他二人已结下这么深的梁子,日后又如何能得化解?她正出神间,听得乱尘呸的一声,竟是往张角脸上喷了一口浓痰。张宁再是喜欢乱尘,也不能容他这般侮辱自己生父,纤手高抬、作势欲打,却听得那张角说道:“宁儿,容他去罢。”

    说话间,张角的左掌已按在了乱尘额头上,乱尘方要再骂,但觉一股热气自他掌间宣泄而下。听得那张宁疾声呼喊,乱尘也以为是张角欲要以掌力将自己格毙。这一时,乱尘反是觉得一股自在的空——是呢,自己要赴得黄泉下,寻师姐去了!他心已向死,自然不会运那内力相抗,这刹那之间,张角的内力便顺着乱尘颅顶的经脉直冲而下、侵入周身要穴。乱尘体内的真气受得这外力逼近,自然而然的鼓荡冲击,酣斗不止。不多时,乱尘只觉全身筋骨都要字中间爆碎了一般,想要开口狂呼,可又如何能呼出声来?那张宁不忍间情郎便这样被张角毙在掌下,伸手去拖,可甫一碰到张角手臂,便觉虎口一酥,内力自掌间源源外泄。幸得她内力根浅,只不过片刻工夫,内力便已泄尽,瘫倒在一侧。那张角看了女儿一眼,目中既是慈祥又是难过,也不说话,更是再伸出右手来,同按在乱尘额顶。他左右两手并力齐发,逼得乱尘身子遽然一震。乱尘迷丧的神智陡然一醒,但觉乱尘双掌送进的热气竟与体内原有的真气合为一处,那张角尽力更催,似是在引导乱尘的体内冲关一般。他与张角的内力均属道门,内力相融自然是毫无阻碍。待得乱尘体内的真气运游一周天后,力道已然极沛,不知觉间已是将乱尘身上紧绑的绳索尽数挣破。乱尘只觉身心平和如湖,脑中一片空灵,一幅幅从未见过的图画渐次展开——

    “富丽深宫,金碧辉煌,一名瞧不清面目的女子怔坐在铜镜前,捧着自己的画像,玉泪如珠撒……

    寒雨凄凄,夜灯如豆,一名少女梳着新人的红妆,从病榻上勉力坐起,与自己躬身对拜……

    白云苍苍,幽幽谷涧,自己跪在一座新坟前,血衣殷红,悲声长啸……

    滔滔江畔,遍地船骨尸骸,火光冲天里,自己持了刀剑与一名高手拼力厮杀,他苦战无功、心神俱疲,忽得自引了刀剑双双贯胸,委顿于地,说道:“我一生负你,今日以死为还,来世勿要再见……

    暮鼓晨钟,青灯古佛,一名白发妇人坐在青庐深处,仰首望着那天际明月,再回首将灯火在自己身上点了,狂风火海中,无数的恨字灰飞烟灭……”

    那输入体内的功力终是无以为继,乱尘陡然清醒了过来,再抬眼看那张角,不由一惊,那张角的皮肤已然皲缩,满脸布满了褐斑,白眉白发已亦是脱了个干净。乱尘脸上现出激涌之色,待要问言,却听张角涩声笑道:“师侄,我杀你师姐,今日以命还了你,你可如愿?”乱尘怔怔道:“这……这……”

    张宁见得父亲陡然老了数十岁,心中悲痛难当,扶过了张角,哭着道:“阿爹,你怎么……你怎么……”张角含着笑轻抚着她的长发,说道:“宁儿,你莫要伤心了,天命如此,无可更改……你且让阿爹将话说完了。”他又对乱尘道:“我三十年前得了南华老仙传了三卷《太平要术》,也算是有了师徒之谊。南华老仙是你太师父,是与不是?我与你师父左慈、师伯普净实属同门,唤你一声师侄也不算过分……师叔说来惭愧,天资远不如你,虽得师父以三卷天书相授,但这些年只学得了其中的萍沫武技,直到今日都未能参透书里的太平至理。这一次去桃园拿你,也是因我黄巾事不久矣、又是算得你将主导天命沉浮,这才冒险而为,不料却害得你师姐惨死。师叔治兵无方,部众知抢掠而不知济世,终引得天下大乱,实是对不住你们……”

    乱尘虽是犹恨张角害死貂蝉,但听他这番话说得至诚至性,心中不免茫然:“……黄巾匪患害人,这张角亦只有放纵之过……如他所言,他当是我师叔,我若杀他,岂不是欺师灭祖?……可师姐之仇,我如何能是不报?”张角见乱尘不语,又是说道:“师侄,我张角生亦可、死亦可,只不过浮萍小事。你这一生终将为那黎民苍生所寄,师叔这几年虽是收了些徒弟,却无得一人能当得师尊传我的济世大志,故而我便将平生内力传了你。只盼你不念这尘世恶滔、鼎力为当……你得了我内力,行走这人世江湖,总归要安稳些。”

    乱尘渐是明白张角心怀天下的本意,但师姐貂蝉的死他毕竟不能轻易释怀,嗫嗫嚅嚅的道:“我……我不要你的内力,不受你的好……”张角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师侄,我这条命早有天收,又何需你污了手?”他见乱尘眉头紧锁,似是不信,伸手一揭,将下身的长衫给揭了。但听得张宁啊的一声惊呼,乱尘抬头一看,却见张角自髌骨以下已是空空如也,便是曝露于外的大腿也已焦黄,瞧不出一点血色。

    但听得张角缓缓道:“我挑起天下祸乱,上天早已降罪夺寿,大限临机将至。我顷刻便死,你心头的仇怨可是消了罢?”乱尘止不住泪流满面,心中直道——他快死了!他快死了!师姐,这仇如此容易的报了,我当何去何从?……”他正迷惘间,手中忽然一重,低头一瞧,却是两本典籍,上以小篆书着《太平要术》四个金字。乱尘心神一震——这不就是大师哥他们言说的天书么?他怎的把这般至宝交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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