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转过身去,沉思片刻,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他,嘱咐他安排个信得过的人去送信。郭孝接过信封,看见信封正面写的收信人,当下心中一惊,“大人,这是要……”何远挥一挥手,示意他退下,只道是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窗外的雨骤停,听不到任何声音,闭上眼感觉格外的空灵。这两天他都是一个人睡,不与任何夫人同房。下人们在私底下议论,说是柳县令上任第一天就在众乡绅面前驳了老爷的面子,弄得老爷最近心情不好。也有人说,老爷最近夜里做噩梦,屋里经常传出怪声,怕是担心惊扰了几位夫人。总之,老爷最近神神秘秘,何府上上下下都是小心翼翼。

    柳进元更加难以入眠,手中握着马虎等人的口供,仔细揣度着明日审案的思路。刚放下口供,随手抓起枕边的田契,思绪又回到那年的火灾,父母被烧死的那个夜晚。想起乡绅没收家里的地,断了他的收入,还不许他父母下葬在地里。只得在村头的山坡上找块荒地给父母下葬,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过濂溪村。如今往事说淡也淡,说浓亦浓,田契在握,思绪不断,叫人百感交集。

    不知道反反复复多少次,才安心地睡下,醒来时手里仍然攥着那张田契。阳光直射进屋子,屋外更是明亮,他起身推开房门。凤娘站在门旁,躬下身说道,“大人醒了,凤娘这去打点水伺候大人梳洗。”他点了点头,回到房内收拾好田契和口供,匆匆洗漱一番,整理官府去到公堂。

    县衙门口已经挤满了人,简直比南市还热闹百倍,不少夫子在衙门口支起案桌替人写诉状,相互间还在打趣道,“说不定柳大人见谁的状纸写得好,一高兴就给招进衙门赐个主簿,那可真是光宗耀祖的事儿。”黄老夫子今日无课,便也来凑这热闹。捕快在衙门内指挥秩序,写好诉状,便在一旁等候。

    诉状接连不停地送到公堂之上,与马虎等人的口供一一比对。暂无疑点的,通知来人回去即可。遇有可疑之处,便与鸣冤之人反复核实,随时接受衙门闻讯。一直到中午,方才阅完所有诉状。

    凤娘几度前来欲请其用饭,始终没敢上前打扰,只好吩咐厨房候命。好在何远把握得当,估算着时间吩咐厨房重新下厨,又提醒柳进元已到午饭时间。柳进元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许久的凤娘,当下吩咐人整理好诉状,吃完午饭再议。

    凤娘赶紧叫厨房上菜,可还没吃上几口,柳进元就放下筷子。沉思片刻,与何远分析道,这71宗案件里面,算上昨日的3宗一共有5宗是马虎等人没有提到过的,有3宗案子马虎等人虽然招供却无人鸣冤,还有4宗案子有些疑点需要双方当面对质。午饭过后,我去监狱提审马虎等人,劳烦何大人前去探访与这3宗无主案有关联的人,看看究竟是何原因。何远刚吃上几口,便起身离席,前往探查这3宗无主案。

    柳进元命人将卷宗送到书房,匆匆吃罢,便回书房梳理案情。凤娘在一旁磨墨,侍候茶水。不一会儿,有捕快来报,门外有人击鼓鸣冤。柳进元询问鸣冤事由,捕快声音很低,说是强占祖宅之事。柳进元无奈地摆了摆头,凤娘心领神会吩咐道,“衙门不是已经贴了公告,跟马虎等人无关的案件,三日后方才受理。你去与他说清楚利害,叫他三日后再来。”

    捕快欲言又止,表情为难。柳进元察觉到些许异样,问道,“到底是何情况?”捕快这才言明,原来击鼓的是罗晟和唐语蓉。一个是新县令的同窗,一个是城中出了名的刁蛮小姐,想必这捕快在门口已经吃了不少苦头。柳进元放下笔墨,叹了口气,提笔又止。凤娘在一旁低声说道,“不如由我去劝劝罗公子和唐小姐,叫他二人过两日再来如何?”

    柳进元沉默片刻,突然起身朝衙门走去,吩咐捕快传他们上公堂。只见罗晟一脸神气地进到公堂,口中还在对捕快指指点点,身旁站着向来高傲的唐语蓉,还有个下人模样的男子。柳进元正襟危坐,严肃地说道,“击鼓鸣冤所为何事?”

    “进元!这位是唐小姐府上的人,有冤要申,我就和唐小姐带他来了。”罗晟一边说,一边瞅着四周是否有座位可以让唐语蓉坐下。哪知柳进元表情冷漠,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呵斥道,“罗晟!公堂之上,本县令身负皇命,代表朝廷的威仪。你身为读书人,先是罔顾朝廷告示擅自击鼓鸣冤,又在公堂之上直呼县令名讳漠视朝廷威仪,你可知罪?”

    罗晟这才注意到他严肃的表情,几乎不敢抬头直视,脑子里一片混乱,不自觉地扭头看了看唐语蓉。唐府下人感觉不妙,也将身子朝她身后挪了挪。唐语蓉见状,上前说道,“柳大人身为新州县令,百姓有冤申诉,在衙门前击鼓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那就得问问你们有没有看到衙门的告示!”柳进元一边说,一边指着衙门外。

    “我才不管什么衙门的告示,既有冤要申,衙门就得为百姓做主。”唐语蓉虽然心虚,仍然强撑着。

    “衙门何时说过不为你等伸冤?”柳进元一手按着惊堂木,严肃地盯着三人,“众目睽睽之下,你三人公然蔑视衙门告示,致使法令不申,还敢在此强词夺理。”

    罗晟始料未及,当即变了语气,屈膝跪地道,“草民听闻唐府下人陈迁祖宅为乡民霸占,常年无处申冤。想来大人新官上任,全城百姓极尽拥戴,若有冤难申,传出去未免惹人非议。草民念与大人多年同窗之谊,为陈迁计,更是为大人计,斗胆前来击鼓鸣冤。未曾想冲撞衙门告示,行事鲁莽,请大人宽恕我等罪过!”

    “念你三人无心,退下吧!”柳进元起身朝书房走去,没有多看罗晟一眼。

    陈迁拔腿就走,心中惊魂未定,狼狈地从衙门跑出去。唐语蓉扶起罗晟,两人愤愤不平地离开。出了衙门,唐语蓉乘轿回府,罗晟则独自去了当年的书院。

    柳进元回到书房,继续埋头整理案情。时不时会停下来片刻,又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走神。凤娘只得更加小心翼翼,连磨墨都尽量不发出声音,不敢丝毫惊扰了他。几度欲问起为何突然如此对待罗晟,却始终未敢开口。

    末了,柳进元乘官轿赶往监牢,提审马虎等人。刚到监牢大门,被一矮个男子拦住官轿,车夫大喊,“大胆!何人敢拦县令大人的轿子?滚开!”矮个男子一身污泥,豆大的汗水从额头往下滴,说道,“这路还没修好,你从旁边绕过去。”车夫丝毫不客气,大声呵斥道,“放肆!县令大人的官轿岂容你说绕行就绕行,还不滚开!”

    柳进元察觉到外面有动静,从轿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来,问起车夫缘由。车夫指着矮虎,一阵说辞。柳进元从轿中下来,正欲上前询问,监牢大门口坐着休息的人群中,冲出一个人过来行礼道,“原来是柳大人的轿子,还请大人恕罪。”

    “你是?”柳进元迟疑地问道。

    “小人张嵩,是严老爷府上的下人,奉命来为衙门修路。前日有幸得见柳大人风采,故能认出大人。”张嵩语气恭敬,举止得体,丝毫不像个普通的下人。

    “那这位是?”柳进元看着矮个男子。

    “大人莫怪!他是府上严小姐的贴身家仆,名叫矮虎。三年前从北方流落至此,在府上足不出户,未曾见过世面。听说给衙门修路,从昨天傍晚到现在,除了吃饭喝水不曾休息片刻。还请大人体谅他一片赤诚,宽恕他的无礼顶撞。”张嵩解释道。

    “原来如此,还请回去替我谢过严老爷!”柳进元吩咐车夫将轿子停在一旁,徒步进入监牢。

    刚走几步,周纪便迎了出来,在前面带路。柳进元从监牢中间穿过,扫视一圈牢里的犯人们,径直走进审讯室。周纪押着马虎等人进来,一个个跪倒在地,蓬头散发。马虎抬起头看着柳进元,两人对视,眼神中透着坚毅。

    “人犯马虎,知道本官今日为何提审于你吗?”柳进元道。

    “我已将所犯罪行全部写入口供之中,不知大人为何而来?”马虎虽名唤作虎,面相却格外清秀,丝毫不像个打家劫舍之徒。

    “我来只为一件事,便是你们兄弟五人的口供可有不尽不详不实之处?”柳进元扫视五人,来回打量。

    “大人!事已至此,我等兄弟五人绝无苟且偷生之念,又何来不尽不详不实之说?”

    “那本官问你,陈国富、许万三、刘经屏和莫成风四人被劫的案子你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陈国富和刘经屏不过是三年前的事,莫成风和许万三更是去年做的案,个中细节我记得清清楚楚。”

    柳进元再看一眼口供:陈国富被劫黄金3千两、白银1万两,劫杀25人;刘经屏被劫白银8千两,死伤18人;莫成风和许万三都是被劫1万两白银,分别死伤19人和27人。又翻阅受害家属的诉状,说道,“死伤人数倒是没有疑问,只是这钱财跟这四位府上说的有些出入。陈国富的车队里据说有批上等的瓷器,刘经屏身上则有一块价值不菲的和田玉,而莫成风和许万三被劫的钱财都将近1万5千两。你可有何说法?”

    马虎挺直身子,毫不含糊地说道,“我马虎以性命担保,绝无……”

    跪着的男子中有一人突然抬起头来,愧疚地喊道,“大哥,别说了,兄弟对不住你!”马虎还未反应过来,“五弟,你说什么?”男子低着头,眼神游离,自语道,“是我拿了陈国富身上的玉佩,送给淑香苑的景儿。也是我藏起那批瓷器,卖了给她赎身,带着银子到外地去做些买卖。”

    马虎咬紧牙,摇了摇头,瞪着他,教训道,“做兄弟……”

    “砰。”男子猛地将头磕在地上,顿时鲜血直流,身子摇晃两下瘫倒在地上。

    “五弟!”众兄弟一起高喊。

    马虎眼眶湿润,看着众兄弟,竟然笑道,“也好,也好!总算是留了个全尸,不必受砍头之苦。”

    柳进元也不觉心中一惊,立刻吩咐周纪将尸首抬到衙门外的空地,就地安葬。并嘱咐狱卒保持警惕,看好马虎等人,莫要再出现此等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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