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君睡了很久,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

    太医说,情况很坏,劝尽早准备后事。

    邓弥不相信,她守在榻前,守了一天又一天,眼泪流干,双目哭得红肿。

    第三天深夜,昆阳君醒了。

    “阿娘!”邓弥握紧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干涩的眼中又连绵淌下泪,“阿娘……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睡了好久,吓死我了……”

    昆阳君张嘴长叹,幽声说:“方才在梦里,见到了你爹爹,他说要接我走……阿弥啊,为娘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邓弥拼命摇头:“不会,不会的!阿娘会长命百岁!阿娘说过,要好好管教阿弥的,阿弥什么都不会,离开阿娘就活不下去了……”

    昆阳君艰难地伸手摸摸她的头:“傻孩子,爹娘始终是要和孩子分别的。”

    “我不管,我不要和阿娘分开!”

    “我活得够久了。”

    邓弥哭得像个泪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昆阳君看看周围,是昆阳君府,是她的房间。

    屋里点着灯,昏昏暗暗,是夜里。

    夜里好,夜里清静,可以背着旁人,说一些母女俩才懂的话。

    昆阳君说:“我睡着的时候,都听见了,很好啊,你没有告诉陛下,这都是你那个不争气的姐姐做的。”

    邓弥的眼泪止不住地涌落。

    “邓猛当时一定非常害怕,而你谎称是宫中混入了刺客,你救了她,她会感激你的。”

    邓弥清楚得很,那个要害她的人,毕竟是她的亲姐姐啊。

    骨肉相残,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事之一。

    除了撒谎隐瞒,邓弥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其实阿娘最近想了很多,始终不知这近二十年来坚持的东西到底是对是错。”昆阳君轻轻抚着邓弥的鬓发,笑着温声地说,“或许,窦景宁说得是对的,我太自私了……”

    邓弥的心跳短暂地停住了:“窦……窦景宁?”

    “是的,他一早就知道你是女儿身了。”

    “阿娘,我……”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昆阳君说,“窦公子很好,你能认识他,是老天爷赐给你的福气。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渭阳侯’这层身份,窦公子又肯带你走,你就随他去罢。”

    做母亲的,竟让心爱的女儿随他人远走,这是诀别的话。

    邓弥心肝如摧,扑在昆阳君身上紧紧抱住了她:“别说了,别说了!我哪里也不去,就留在阿娘身边!”

    百岁的父母伴不了百岁的儿女。

    昆阳君早就想过有这一天,到了现在,她深知大限将至,纵有再多不舍和遗憾,也不得不抛下她的女儿和孙儿们了。

    “我的儿……”

    邓弥听这一声沉沉叹息,哭得更厉害了。

    “我对你,现下只有一个寄托,不求你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亦不求你名入邓氏族谱,只要好好活,你好好地活着,我就能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昆阳君轻轻拍她的背:“为娘时间不多了,去……快去将皇后请来,我还有话,要对她说。”

    昆阳君执意要在今夜见到邓猛。

    此时宫门已关,邓弥不敢耽搁,更顾不上是否符合规制,急忙派人传信入宫。

    一个时辰后,皇后匆匆赶来。

    昆阳君屏退众人,只留了皇后一人在榻前。

    “为什么?”

    邓猛垂首跪于榻前,咬唇不言。

    昆阳君懊恨捶胸:“我都是将死之人了,你是我的女儿,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告诉我的?你愿意让我带着不甘心走,死了都不肯合眼吗?”

    邓猛头垂得更低,颤声开口:“是因为……刘志喜欢邓弥。”

    “不可能!”昆阳君惊悚,颜色顿变,断声道,“这绝不可能!”

    “母亲,我是他的枕边人,他心里想什么,我不会一点儿都察觉不出来。”邓猛委屈,垂泪哭诉,“刘志和张让,从一开始就不清不楚,他表面厌恶那个阉人,实则极为倚赖他!我知道他心里是喜欢男人的,他也是喜欢邓弥的,我全知道!”

    昆阳君不肯相信:“你在胡说!”

    邓猛泣不成声地抓紧了她的手:“母亲……母亲,我没有胡说,刘志对邓弥的喜欢,已然超越了他对任何一个女人的宠爱,包括我这个皇后在内!这些年,他选的宫人越来越多,最宠爱的几个无一不是眼角眉梢像着邓弥的,一开始我哪里会在意这些?可他如今愈发过分了,成千成千地往宫里纳人,就为了挑几个神似、形似的,我不瞎,那些女人在我眼前晃得多了,我能看不出来吗?我始终觉得不对,仔仔细细地想,大概从他头一次见到邓弥,永寿元年邓弥刚回来那会儿,他就动了心思了!”

    昆阳君目光呆滞,神色惨然:“不会,不会的,那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母亲,你为何就是不愿相信我说的话!”邓猛痛哭愈剧,“他连自己最心爱的白玉龙璧和夜明珠都不吝赏赐给邓弥,那两件东西,我求了多少次都求不来,但他随随便便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赏给邓弥了!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过分的赏赐,还有、还有那些女人!这通通都是刘志喜欢你那宝贝幼子的证据!正是因为心中格外看重,才屡屡许以最好的东西,也正因为真心爱悦,才小心翼翼地旁观舍不得染指!”

    昆阳君嘴唇颤抖。

    “母亲,我也是你的孩儿,你会一样爱我,你会理解我的是不是?”

    “我……”

    “失去陛下的宠爱,我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会落到梁女莹那样的地步,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不想失宠,我不想被关在冷宫里!”

    昆阳君呆呆望着邓猛哀哭的脸,目光渐渐涣散开,她喃喃低语道:“他已经要走我一个女儿了……”

    最小的女儿,她带她回来,虽是报以极大的期许,却从来没想过要让她也入宫。

    深宫的妇人们,为争宠争爱而活,说到底是一群可悲可怜的女人。

    昆阳君已经眼睁睁看着她的一个女儿走进了那座华丽的牢笼,一世不得挣脱,她不会再让另一个女儿走进去,何况,邓弥的身份……

    邓猛听不懂母亲自语的深意。

    “我想只要他看不见那张脸就好了!看不见,就会慢慢忘记,忘记了,他就不会花那么多的心思去爱别人了,所以我……所以我才去设局,杀邓弥,我也心痛,但是我不得不那样做……”

    “住口!”

    恐惧失宠、恐惧郁郁而终的心绪将邓猛整个儿包裹住了,她变得癫狂和语无伦次,她赤红着眼向她的母亲哭哭笑笑:“留着邓弥,我的日子就过不好了,他要么入宫,要么不入宫,哪种结果都是对我不利的!他入宫,他姿容软媚,甚至美过很多女人,只要他愿意,陛下会非常宠爱他……陛下会忘记后宫里的女人,包括我,包括我在内!很快,我会人老珠黄,其他人也都会嘲笑我,说皇后的弟弟竟然是娈臣……不入宫,只要时时能看见那张脸,他就会不断地去找替代品,如果有一天叫他找着了一个和邓弥长相非常相像的女人,我怎么办?我这个皇后是怎么来的?是因为他那时最喜欢我,万一他不喜欢我了,我就会是第二个梁女莹,我不要,我不要失去皇后之位!我母仪天下,我才是大汉最尊贵的女人……”

    昆阳君气血翻腾,她忿然扬手,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打了邓猛一巴掌:“荒谬至极!”

    喉间涌起腥甜,强忍不住,昆阳君“哇”地一声,生生呕了一大口血。

    邓猛似乎是被那一巴掌打醒了,她从昏蒙中醒过神来,看见她的母亲要从榻上栽下来,她慌张迎上去扶住了她。

    一夕似老迈了几十岁的昆阳君,此时更如风中残烛。

    邓猛终于心慌悔恨了起来:“母亲……母亲,阿猛错了,是阿猛做错了!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了……”

    “别再,害阿弥了……”

    “不会,不会了!”

    昆阳君双目微瞑,气若游丝:“血浓于水,你们是,同气连枝的亲……”

    邓猛掩面哀咽:“我知道,我知道了……”

    “母亲!”

    风尘满面的邓阳携子从门外深沉的夜色里扑进来。

    邓阳不预想会有如此变故,她只是带着孩子去已逝夫婿的故里探亲,才离开数日,这正月的喜气还浓,她还等着带孩子回娘家吃团圆饭,怎知突然就传来了噩耗。

    邓阳不管不顾闯进了内室,守在外面的人也都急忙跟进来了。

    “阿阳……”

    “女儿在这里!女儿在这里!”

    昆阳君握住了邓阳的手,她又抬眼在其他人中寻找:“弥……阿弥?”

    邓弥擦了眼泪,急忙跪上前握住母亲的手:“阿娘,我在这儿。”

    “好,好……”昆阳君费力地将三个女儿的手交叠在一起,牢牢握紧,“你们,都是为娘怀胎十月生的孩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在说这话的时候,昆阳君刻意看了邓猛很久,并且盯着她意味深长继续说道,“有娘家人,就有底气,我走之后,你们三人,定要齐心……”

    歇了半口气,又另向邓弥叮嘱:“至亲姐妹……皇后不容易,你需谨记,多多扶持维护……”

    邓弥含泪点头。

    “外祖母——”

    昆阳君看着哭声软糯的半大孩子,想安慰他一声“别哭”,张张嘴,却喉头哽住,发不出声音了。

    气息越来越弱,那双浑浊的眼,似要全部合上了。

    邓康又一次感受到了生命挽留不住的悲绝,他哭着跪在榻前,像小表弟邴显一样握紧了昆阳君慢慢松开的手:“祖母,孙儿也在这里!”

    好啊,好啊,三世同堂……

    知足里又浮起了几丝牵挂,昆阳君的手紧了紧,断断续续说了最后几个字:“好好……活……聪……明……地……活……”

    榻上的人彻底没有气息了。

    收紧的手重新松开了——

    “母亲!”

    “祖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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