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了。

    一整座偌大的昆阳君府,忽然就变成空空荡荡的了。

    ——阿娘在哪里啊?

    ——她无声无息,睡在了北邙山的泥土底下。

    邓弥曾骗自己说,阿娘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了。

    而编织的谎言,永远不敢提归期。

    在第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后,邓弥终于清楚意识到,她的阿娘,是死了。

    死,是永远不在了的意思。

    不会再有相见的那一天,不会……

    昆阳君风光大葬后,邓弥闭门不出整整十日。

    十日间,她体会到了泪尽的滋味。

    “好好活,聪明地活。”

    昆阳君离世前的最后一句遗言,支撑着邓弥度过了人生中最灰暗绝望的一段时日。

    母亲撒手人寰之时,会是记忆里最寒彻的一个深夜,呼号悲哭无济于事,而脚下的路还长,母亲是希望她走下去的……

    那一天夜里,邓弥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在梦里,她的年岁还小,刚离开西莲寺后的居所,扑入万千繁华的世界的时间不长,在那个逼仄令人气闷的梁府,星月的光辉从窗格子里洒进来,洒在阿娘深色的衣裙上——“你不能选择是否来到这世上,但既然已经被生下来,就应该聪明地活下去。”——阿娘望着她,目光慈和,轻轻地说出这句话。

    邓弥欣喜于再次近在咫尺地见到了阿娘,可是她猛地又想到,阿娘已经去世了。

    身上霎时一冷,邓弥从梦魇中醒过来。

    那的确是阿娘曾经说过的话……

    阿娘还说,或许她当时不能懂,但以后会慢慢懂。

    无论如何,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邓弥很想看看外面,看看月光或是朝霞,看看这世间的颜色和样子。

    拉开门的声音,惊动了阶上坐着的一个人。

    “阿弥?”

    那人飞快站了起来,语气里透着几丝惊喜,修长的身影,裹在一袭银灰色的斗篷下。

    邓弥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忽而怔忡了片刻:“你……你怎么在这里?”

    “这些天,我、邓康、杨洋,我们都在这里,在这门外守着你。”

    “你们……”

    邓弥眼底霎时变得红热,喉中如堵棉团,再也不得言语出半字。

    窦景宁站在阶上,和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默了一会儿,轻轻探问道:“阿弥,你还好吗?”

    邓弥抿紧唇角,别过脸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翻涌升腾的酸楚心绪。

    想起自己好久未曾认真梳洗打扮了,此刻的样子定然狼狈惨淡,邓弥不免立时感到羞赧,她理理散乱垂落的鬓发,带着颤声哽咽道:“抱歉,让你瞧见我这副……狼狈难看的样子了。”

    窦景宁望着她,温然一笑,摇头道:“不会,你从来都很好看。”

    邓弥指掠青丝,神情微微顿住。

    幸得此时夜色幽幽,天光未明,昆阳君府众人耽于沉睡,四下无旁杂人等走动。

    ——大概亦是阿娘在天之灵保佑着,没让别人看见我现在的模样吧。

    邓弥想起府中办丧事的时候,窦景宁始终都在,吊丧的人源源不绝地跨进昆阳君府,她疲于应看,但每每回头,总能看见他一身素衣立在檐下。

    柔肠百转,暖意在心头慢慢滋生。

    “谢谢你。”邓弥弯起嘴角笑,却又止不住潸然流泪,“你一直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陪着我……谢谢你,景宁哥。”

    低低的一声“景宁哥”,既令人错愕又使人欣喜。

    窦景宁不知该如何回应,甚至都忘记了说话。

    春寒二月。

    夜晚仍旧会很冷,但不如隆冬时那样刺骨了。

    “天上的星星真多啊。”邓弥走到庭院里,闭眼回忆起还在山野中生活的时候,“以前我还没有回洛阳,夜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星星……”

    后面的话,邓弥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阿娘不在她的身边,秦嬷嬷就告诉她,每当她思念宣夫人,就可以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因为在洛阳,月亮也是初一十五阴晴变化,星星也有这样多,两地不相同,看的却是同样的星和月。

    “这一天的星月,好像跟人世迥异,从前是什么样,很久之后还会是什么样。”

    “阿弥。”

    “它们是一群无生无死的光,真有意思……”邓弥轻笑了一声,回首向身后人说道,“我没事了,你去休息吧。”

    窦景宁站着不动,满心的担忧都写在了脸上。

    “明早,我们会再见面的。”邓弥说。

    “……明早?”

    “对,明早,就是当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以后。”

    那双眼睛里透出莹亮的光,仿佛有星光落在了里头。

    那样的光彩,令窦景宁相信此刻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

    翌日早,沐浴更衣。

    杨洋过府来时,看见了众星拱月中的渭阳侯。

    除了容颜瘦损些,邓弥还是邓弥。

    正在用早膳的渭阳侯邓弥停住,一面吩咐婢子在桌上多添碗筷,一面抬手说道:“杨公子请坐。”

    杨洋乍见这情形,惊诧得转不过神来,他愣愣看向一旁的窦景宁。

    窦景宁努努嘴,示意对面的添上了碗筷的位子。

    杨洋满腹疑思地坐下了,看看邓弥,不大敢开口说话,于是将目光移到对面坐着的人身上:“……?”

    窦景宁想说话,但席间实在太_安静了,他欲言又止。

    正默默无话间,邓康忽然惊慌从外面跑进来。

    邓康跨进门,看看邓弥,再看看杨洋和窦景宁,明明是想说什么的,但却犹犹豫豫说不出来。

    邓弥很少见邓康这个样子,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你怎么了?”

    邓康环顾伺候在侧的人,咬紧牙关,仍旧一言不发。

    邓弥见状,命左右之人尽数退下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馥……杨馥死了。”

    邓康一早来昆阳君府,经过杨家,听见里面的哭声,多嘴一问,便知道了府中因何痛哭。

    杨洋和杨馥长了一张相差无几的脸,每每往昆阳君府时,都穿着黑斗篷,刻意压低帽檐将面目挡住,进了府,不认识的只道他是“杨公子”,曾见过杨馥的就当他是“杨馥公子”,当时当着众人面,邓康避忌不言明,也正是有此顾虑。

    杨馥沉病多时,可他年岁还轻,谁也没料想他会突然与世诀别。

    杨洋听闻噩耗,面色惊白,即刻站起身道:“我不信!我要去见他!”

    邓康素来不知杨洋与杨馥的关系,突然见他反应如此过激,极为惊讶,不等他询问,只见窦景宁迅速也起身,追出两步,在门口将杨洋拽住。

    “站住!”

    “他怎么会突然就死了……我不信,我不相信!”

    “所以你就要这样出现在杨家吗?”

    “我……”

    “你忘记外面还有人在找你吗?”

    窦景宁的提醒,如当头棒喝,令杨洋清醒,愈加令他泄气。

    杨洋忍不住掩面哀咽:“但他是我的亲弟弟啊!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手足……”

    “亲弟弟?!”邓康惊茫,瞪大双眼望向邓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

    邓弥、邓康重孝在身,不方便去杨府吊唁,而杨洋抱定主意,定要去杨府见夭亡的杨馥最后一面,所以,只有窦景宁能帮他。

    杨馥的的确确是死了。

    风华正茂的年纪,诗书满腹才冠京城,短短两个月,从病到死,快得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他前日午后还同我说过,他说,‘母亲,我觉得我好多了,约莫过几日就可下地行走了’……”杨母捶胸顿足,哭得肝肠寸断,“我信了,我高兴极了……谁知我好好的孩儿,说没就没了……天不长眼!天不长眼啊!”

    女眷们围着杨母,扶着她,无不垂泪相劝。

    窦景宁拦住了不知不觉要走上前的杨洋。

    杨洋回过神来,忙垂下一双含泪的眼——跟在窦家长公子身后的“灰衣小厮”,脸上有难看的红色胎记,故而他总是低着头,前来杨府吊唁的人纷纷不绝,没谁会在一个小跟班身上浪费注意力——只要不说话,他就引不起任何人的关注,更不会有谁发现他长了一张和杨馥一样的脸。

    杨馥出身世家,亦师从名门,他勤奋好学,在杨家的孙辈里,学问是最好的,连笃志博闻的伯父杨奉也甘愿撇开自己的亲生儿子,称赞杨馥是最与祖父杨震相像的人,可称“小关西孔子”,以他过人才学,将来必能继任伯父杨秉的太常之位,甚至像祖父杨震一般官至“三公”之一的太尉。

    弘农杨氏,由太尉杨震始,名满天下,而杨馥,是最被寄予厚望的后辈。

    实际上,杨馥十分争气,他超出所有人期许太多。

    亦正因为是整个家族里最优秀的孩子,他的英年早逝令太多人无法接受。

    杨母嚎啕大哭得声嘶力竭,杨父在宾客面前老泪横流。

    伯父杨太常杨秉、杨奉皆哀息痛心。

    兄弟姊妹也都伤心悲泣……

    半日后,杨洋神色灰暗地回到昆阳君府,这一趟,仿佛是将他浑身的气力都抽走了,他只觉得心里空空的,像丢失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很久以后,他感觉到邓康在推他:“喂,你听见了吗?”

    杨洋恍惚愕然地张目:“什么?”

    “敢情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我……抱歉。”

    “我叔是问你——”

    邓康被人从杨洋的面前推开。

    邓弥走上前,立在他眼前,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问:“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顶替杨馥,在这世上活下去?”

    ……

    顶替杨馥,便可回到日思夜想的家。

    很久之后,当杨洋重新拿起锋利的剑,他心中在想,弟弟的突然离去,或许就是老天给了他一个机会。

    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活一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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