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珠宫误

    当我迈入娉莹殿的那一刻起我便晓得‘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是什么意思了。

    娉莹殿的朱檐飞壁与瞻天琼室真可谓是富丽堂皇,金碧辉映,真乃一所桂殿兰宫。不仅豪华其位置也是极好的,位于后宫所有吉祥之所的正中,离珉煜的甘露殿近不说连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御花园亦是近在咫尺。

    那晃人眼的五彩琉璃花樽端坐于紫檀桌上更显光辉宛若那夜春宵往外望时看到的繁星般耀眼,层层极熟稔的暖意再次迫上心翼,稳住心神才发觉竟是那夜珉煜给我盖上棉被时递来之暖的余温,

    “朕有你,不冷”

    那句话十分简短却胜过了任何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甜言蜜语,我的心有些不识冷暖,仿佛失去了那辨别是非的能力,我不知道珉煜对我到底视作何物,

    玩物,嫔妃,还是爱人?

    跪在我面前的有整整五排宫人,几乎要蹦起来了,他们对我重重的叩了一个头,他们的一张张脸都是抑不住的喜色,齐声道:“给美人请安,美人金康无虞”

    是呀,他们亦是高兴的吧,毕竟只有我风光得意他们才可在其他奴才们挺起身子而不做奴才中的奴才。

    我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差点摔了个踉跄,一直紧紧的扶着墙,静初见我如此喜洋洋的提醒说:“小主仔细着,莫要将这椒泥给抹了”我蓦然一怔赶忙将手扯了下来,不知不觉中泪已然湿了眼眶,我忍不住的笑了出来,与此同时激动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从眼眶喷薄而出。

    莫名的泪水渐渐朦胧了双眼,心里不知是苦还是甜。

    如今的我不知怎么了竟如此易哭,毕竟从前的我尽管被嬷嬷打的半死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与珉煜欢好后仿佛将我变了一个人一般。我哭着凑近了些细细嗅了这椒泥的怡人香味。

    椒房之宠!

    椒房之宠!

    上上荣宠,上上荣宠!

    唯有皇后才有的待遇!

    静初的眼眶微润,道:“这么高兴的事儿,小主莫落泪啊”

    我赶忙拭泪,终明白了为何珉煜要我在甘露殿见娉莹殿的宫人们。

    我欢喜若狂,嫣然一笑:“让各位见笑了”

    那些宫人低低垂首,可还隐约看得见他们不约而同翘起的嘴角。

    我被静初扶着坐于正间,笑着和善道:“大家都起来吧,你们平日里已经够累了,还得辛苦布置”

    宫人齐齐起身,棠蕊十分懂事的递了我一杯茶,笑吟吟的说道:“娘娘荣宠正盛,皇上在遣人送来的东西里进宫竟还会有一坛子去年到外头接的雪水,和一罐子上好的雀舌”

    我和颜悦色的将茶杯接了过来,茶叶大小相同,在茶杯中上下翻腾轻舞着,刚刚掀开茶盖怡人的茶香便扑鼻而来,雪水本就有一股子淡淡的甘甜配上雀舌的芬香更加惹人想要尝上一口。

    我稍啜了一口茶细细在嘴中品尝,雀舌的甘甜回味无穷令人喝了一口之后还想再喝一口。

    我微微一笑,道:“皇上用心,你们用力,幸苦了,静初”

    我轻唤静初并予了她一个眼色,她立马知晓,给了每个人一锭十两的银子,他们皆喜不自胜又给我磕了个头叠声谢道:“多谢小主,奴才们必当忠心耿耿,此生再无异心”

    我依旧持笑只是口语气稍加沉重了些:“你们是我的奴才,亦是我的朋友,我不妨明说,你们在宫中待的日子绝比我长,自知道在宫中度日如履薄冰,因此我不要求你们做事做的丝毫不差,我只有一条,若有背着我另靠他人者切莫盼望我会善罢甘休!”

    他们每个人都先稍怔了怔,诺诺答道:“奴才必当如小主所愿,一心事一主”

    我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这娉莹殿主位是哪位娘娘?”

    惠寿海从队列中站出,恭顺道:“小主有所不知这娉莹殿从前是姜淑妃住着的,姜淑妃仙逝后便再无主位了,东侧殿婉疏阁住着一位悫顺仪,西侧殿梅晕阁住着祁贵人”

    婉疏阁......梅晕阁......

    倒是极好的名字,只是祁贵人与悫顺仪都比我的位分高,如今虽拥双字之号,可也终究是一届小小美人罢了,理应是我桩阁’她们桩堂’可是如今我却占了芙仪堂而她们屈居阁中,实在不妥。

    我刚想让惠寿海引我去请安外头却骤然响起了一阵悦耳的女声:“哟,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而伴随声音而来的是一个长相十分美丽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极美,鹅蛋小脸肤若凝脂,气若幽兰,面若夹桃又似瑞雪出晴,一双宛若明珠的大眼似一汪春日里蜿蜒小溪中的清水般盈盈荡漾,她淡扫蛾眉,轻施薄粉,身着烟罗紫色雨花锦暗花祥云纹齐胸襦裙,她柳腰纤弱,又着突显身材的襦裙其袅娜之姿胜过西施,她简单的梳了一个反绾髻上面简单的钗了一对紫玉扭珠镂空金累丝衔珠宝钗,在她乌黑浓密的三千青丝之间的一点紫格外出挑,衬得她肌肤胜雪。

    她红润犹如珊瑚般的粉唇微微翘起,道:“姒熙妹妹好”

    我几乎看傻了眼,这个女子恍若从那美女图上走出来的一般,棠蕊尴尬的咳了一声我才唤过神来。

    我欠身一福,道:“给悫顺仪请安,悫顺仪金康无虞”

    悫容华和善一笑,挥了挥手示意我起身,我赶忙命道:“顺仪光临,怎的还不看茶?”

    惠寿海忙不迭的赶了上来匆匆给悫容华倒了一杯茶。

    悫容华对惠寿海微微笑着,接过了茶。

    悫顺仪稍抿了一口茶,合上眼品了好一会儿的茶,才嫣然浅笑:“果真是好茶,不过让我来品雀舌或有些有失偏颇”

    我微有些疑惑,好奇问道:“为何?”

    她轻笑出了声儿,将茶杯给放了下来,道:“种类繁多的茶叶中我却偏爱雀舌”

    我又端起茶杯细细抿来,啧啧赞道:“果真,清苦中带着丝丝甘甜,甘甜中又带了些许醇厚,回味无穷”

    悫顺仪连连颌首,笑意中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深意:“没想到姒熙妹妹竟还是我的知己”

    我又啜了一口茶,道:“能成为顺仪知己,真真是我的福气”

    我与她又天南地北的聊了一会儿,她似乎很是和善,举手投足间皆有大家闺秀的韵味,我刚想说话惠寿海便忙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似是有什么天大的事儿一般。悫顺仪见此忙忙将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惠寿海喝了口茶这气儿才勉强顺了过来。

    “小主不好了,祁贵人来了”

    我见他如此,“噗嗤”一笑,道:“是祁贵人来了,还是鬼来啦?”

    悫顺仪淡淡一笑,从惠寿海那儿将茶杯接过让棠蕊给她新倒了一杯茶,淡然而道:“这祁贵人与鬼许差不了多少”

    悫顺仪稍端起茶盏将青花瓷的海纹茶盖轻叩几下杯缘又娓娓而道“这祁贵人是文茂稷的副将祁永元的嫡女,素在宫中跋扈,她虽趋炎附势可也极难对付,从前是祁贵人居于婉疏阁的,那年有个玉常在甚为得宠却不喜欢搭理祁贵人那祁贵人气坏了,便使了各种阴招对付玉常在,最后被逼疯了的玉常在一脖子吊死在婉疏阁奴才们住的房间,后来,玉常在的母亲求皇上将那个房间名为沁玉阁,皇上又觉沁玉阁只是个房间便将其扩大,因此别的宫殿都是一堂两阁,只有娉莹殿是一堂三阁,后来祁贵人嫌沁玉阁不祥又与她的婉疏阁较为接近便死活与我换了过来,真不知是有玉常在的鬼魂保佑还是怎么的我一般到婉疏阁便开始得宠了,而搬到我本来居住的梅晕阁玉常在却恩宠寥寥,无法与从前相比拟”

    我佯装害怕忙忙将祁贵人给请了进来,悫顺仪见我如此稍稍一笑,将茶杯给放了下来,似有深意。

    祁贵人款步姗姗,身着桃红鹊纹缕金提花绡春衫下着水红色暗花石榴裙,三千青丝被绾成了灵蛇髻用一支金镶珠宝衔珠蝴蝶簪点缀虽是妩媚可却微有些俗气,不过她却长得不俗,冰肌玉骨,莹白如雪,柳眉杏眸。朱唇红艳语笑若嫣然,娇媚入骨入艳三分。

    袅娜之姿,万种风情尽生。

    她莞尔一笑,将手附在我的手上亲昵道:“姒熙妹妹果真丰姿冶丽真真惹人瞩目”

    我嫣然而笑:“给祁贵人请安,祁贵人万福”祁贵人甚为满意,转身坐下。

    祁贵人开眉笑眼的接过了茶,道:“妹妹侍寝次日便承椒房之宠真真是好福气”

    我又打量了一下这涂满椒泥的芙仪堂,淡淡一笑:“哪里,嫔妾蒲柳之质罢了,皇上只是图一时之新鲜”

    悫顺仪轻啜了一口茶,月眉骤然一蹙旋即放下了茶杯连连摇头:“今年新上的雀舌也不过尔尔不比往年”

    我知道她在用雀舌比我,我却一直含笑不语。

    祁贵人冷冷一笑,娥眉一轩:“嫔妾方才还瞧着悫顺仪爱不释口呢,怎的我一进来便是不过尔尔了呢?”

    悫顺仪嘴角的弧度冷若冰霜:“这茶是要细细品过的,一时妄下的结论又怎可擅信?”

    祁贵人白了悫顺仪一眼,满是不屑:“悫顺仪何时变得如此挑嘴了,这个毛病当真得好好治一番才好”

    悫顺仪将茶杯重重的放了下来,一脸淡然:“妹妹此话差矣,若连一饮一食都不好好着心光顾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那皇上又怎会喜爱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女为悦己者容,只是若皇上连看都没看着你的心思岂不可惜?”

    祁贵人被讽倒很是镇定,冷哼一声:“我有这份心便好,若真是两情相悦又何须见面呢?我与皇上心有灵犀”

    悫顺仪抿嘴一笑,直直望着祁贵人道:“祁贵人对皇上一片痴心令人敬佩”

    她的心思我已是了然,尽力掩住了笑意,见祁贵人脸上略有不悦可似是忌惮着什么黯然不语,我微微一笑赶忙打个圆场淡淡的说了一句:“皇上英俊,后宫姐妹皆是如此,诶,各位姐姐在宫中待得久,妹妹有句话想要问”

    祁贵人眼波将流,接住话茬道:“妹妹尽管问便是了”

    我佯装紧张,小手扯了扯银红暗花柔帕:“妹妹准备给太后请安,可却不知太后的脾性”

    悫顺仪用帕子掩唇而笑,道:“妹妹莫要担心,太后性情温和,鲜少发脾气”

    我放心的颔了颔首,道:“那妹妹便放心了”

    悫顺仪忽地捂住了胸口,道:“哎呀,不知怎的有些胸闷”

    我有些奇怪,无意间却闻到了一股子苾苾而散的月季花香,方才还没有呢,怎的会突然有呢。

    我环视了下四周,注意到只有祁贵人佩戴了一个绣着并蒂莲花的香囊在身上,而旁人身上便再没有戴香囊了。

    这香囊并无规格平日里是什么气味的香囊在外头便绣些什么。

    挂着羊头卖狗肉......

    月季花香虽是好闻可会使一些人产生胸闷不适、憋气与呼吸困难之症这些人虽在少数,甚至自己都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此病症可是旁边的人却有可能留意得到。悫顺仪与祁贵人住了这般久,彼此虽不和可定是极熟悉的,祁贵人想要费些什么心亦是易如反掌的。

    我捂住心口佯装难受:“哎呀,我也有些胸闷呢,二位姐姐真是对不住,妹妹我身子实在不争气”

    祁贵人有些意外旋即化作一笑,道:“那我们便不碍妹妹休息了”语毕祁贵人便忙忙离去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祁贵人一走那月季花香便淡了许多。悫顺仪莞尔一笑,对我满意的点了点头,缓缓离去。

    悫顺仪甫走尹誉京便如约而至了,他倒是极守信的。

    我将众人遣散独留了棠蕊一人在侧伺候,尹誉京向我格外认真的行了行礼,我赶忙将他扶起,双目含谢:“尹太医何须多礼,应是我向你行礼才对”说罢便要欠身,后头的棠蕊虽一头雾水不知其中缘由却也是机敏朝他一福。

    尹誉京先是将我与棠蕊一同扶起,在我的百般相邀下才坐了下来。

    “尹太医这般年轻医术便已高超卓越,当真是年轻有为”我故意如此委婉的暗中示他我已晓得他是何身份了,毕竟棠蕊还只是七分可信,若和盘托出反而不妙更会让棠蕊看轻了我。

    尹誉京蹙然一顿旋即化作一丝暗含深意的微笑:“小主冰雪聪明,胆量过人方才又为何要在皇后宫外与我演戏呢?”

    我轻笑出声儿:“我从不自恃聪明,更是胆小如鼠之辈,只是‘做戏’二字我倒精通”我停了停故意拖长了尾音,见他有所反应我才沉声继续:“有时候儿逢场作戏比赤诚相待更显诚意,不是么?芍药仙子?”

    尹誉京脸色一僵旋即放声而笑:“你是高丽人?”

    我转眸看向手上今早儿珉煜赏下的琥珀戒指,那戒指质地倒是极好的,晶莹温润不说还反着粼粼波光似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泱泱湖水,隐隐有着一缕浅银薄箔直直的可以将我的真实身份映于其上。

    我眼色一沉,“哧”的笑了出来,含了一缕不经意察觉的自讽:“宁繁琪为宁霖涛之女,祖上八辈都是汉人,我......自然也是有着这正统之汉血”

    尹誉京略有所思,迟迟沉吟不语,我却起了打趣的兴致。

    我两眼定定的望着他,似是有什么打紧的事要说一般的温声唤他:“尹太医”

    尹誉京不免紧张,怔忡的问道:“何事?”

    我佯装思衬,细细的打量起他来了:“我是该唤你弟弟呀,还是妹妹”

    此言一出我身后的棠蕊不禁“噗嗤”一声的笑了出来,连端来茶盏蜜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静初都嘴角微扬竭力忍耐笑意。

    尹誉京脸上的笑意辍然泯却,我倒自顾自道的极是开心:“我这左脸已经被文媚娘娘所伤,那这右脸便交付与你来伤了”

    尹誉京旋即一笑,道:“你进宫初始便与文媚娘娘顶嘴,那弟弟我是该唤你姐姐还是哥哥呢?”

    一时间这芙仪堂内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直到时辰到了尹誉京才走。

    棠蕊将茶盏捧到我面前,莞尔一笑:“这方才光顾着打趣玩笑了连茶都未喝,这茶被晾在一边恐有些温了,小主先试试吧,若太温了奴婢便再去给您泡一杯去”

    我嘴角微扬,接过茶盏,细喝了一口,道:“哪里,这初春时节暖暖的天气喝些温的也没什么,又不是寒冬腊月里的计较”

    棠蕊又捧来三瓶‘焕肌乳’浅笑道:“尹太医也是极用心的,走时还留了三瓶‘焕肌乳’说是小主胆儿大,保不齐哪日又与哪位彪悍的娘娘小主杠上,说这东西不仅脸上可涂,淤青擦伤皆是可用,奴婢不信尹太医还让奴婢试了试,果真奴婢前几日留的一个淤青现下便好了,这仙药名字虽简单了些,可疗效比哪些听着玄乎的药好多了”

    我含笑不语,只小口喝着微凉了的茶,棠蕊凑近了些,一脸惶惑的疑问:“小主方才为何一直不语,只是在最后打了个圆场?”

    我螓首微侧,侧目瞥了静初一眼,静初含了一缕淡笑于嘴边娴雅沉静。

    我莞尔一笑,捡了颗蜜饯在手中端详把玩,悠然问道:“你可知道她们之中谁较为可信?”

    棠蕊依旧不解,微摇了摇头。

    我笑意愈浓:“当你不清楚谁是较为可信的时候,中立二字是最为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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