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山庄的管事也在迎接的队伍之中。

    憨态可掬的掌柜从撩起的车帘看到苏阮,笑容满面道:“是苏姑娘啊!上回您妙手回春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呵呵,您近来可好啊?”

    苏阮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微笑,客气道:“管事您好,我一切都好。”

    她示意秋娘给赏。

    秋娘下车,从袖中掏出几锭厚实的银子,纳入管事手中。

    苏阮道:“辛苦您这么热的天来接我们,这些银钱就拿去给大家买茶喝吧。”

    管事欢喜的接下,还用手颠了颠,好重的分量!苏家人果然阔绰,连大小姐都出手如此大方。

    “多谢苏大小姐!”他高兴道,“苏大小姐请咱们喝茶,这段时日好好伺候着,听明白了吗?”

    众婢恭敬道:“是。”

    管事又问道:“不知苏大人为何没有随行?”

    秋娘解释道:“大人和王爷们都上朝,女眷们先行前来,他们夜间到。”

    管事点头:“好好好,大小姐这边请,客房已经安排妥当。”

    秋娘道:“不劳烦掌事,留几个婢女给我们引路,我们慢慢走过去,坐车一日也累了。”

    管事忙不迭的应了,派几个侍女陪同:“请自便,我就不打搅了。”

    “姑娘出手真大方。”春桃咋舌,“奴婢一年的工钱就被您打发去啦!”

    “不差钱。”苏阮坐在车厢里,慢条斯理道。

    既然要在山庄小住,就要和山庄的人打好关系,银钱开路无疑是良好交往的第一步,指不定还有用得上人家的地方呢,就算用不上,交个朋友也不错。

    秋娘搀苏阮下车:“春桃,注意仪态,小心说话,别这么小家子气。”

    春桃吐吐舌头,不做声了。

    主仆几人下车步行,苏阮今日穿着轻薄的淡紫色罗裙,盘着流云发髻,斜插一枚银簪,清新淡雅,好似一朵丁香花在风中摇曳。她举目望着前方长长的阶梯,神色微微恍惚。

    春桃嘀咕:“姑娘兴致不高啊。”

    苏阮轻声:“不久前,奶奶还在这里小住,转眼已是天人永隔了。”

    苏阮和苏老太太感情不深,到最后苏老太太留给她大笔遗产时才算祖孙俩的心贴近了些,现在看见昔日旧景,免不得勾出心底的一丝缅怀。

    秋娘安慰道:“姑娘,您在老太太面前尽了最后的孝,已是问心无愧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莫要伤感了,好不容易出来玩乐一番,就放宽心吧。”

    苏阮点点头,环顾一圈四周:“上回来的时候太迟,没仔细看,这里的风景的确宜人。”

    避暑山庄依山而建,依照皇宫的布局设计,严格的以千级阶梯为中轴线,左右工整的对立。

    她们所在的位置是正前方的大门,门前两根巨大的白玉盘龙柱,大气磅礴。进入大门便是大块大理石铺就的空旷平地,左右是两偏广袤无边的花海,往前是数千级的阶梯,阶梯的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树木,沿着阶梯往上走,左右会有不少的分岔路,从岔路走上前,是宾客们休息的住房。

    这里常年温度适宜,花开的格外好,空气亦分外清新,上到高处会有层云袅绕,若人间仙境。

    秋娘道:“是啊,花海很美。姑娘安心在此休息一段时日,奴婢带了好些药材来,可日日为姑娘熬补身的汤羹,等这个夏季过去,指不定姑娘还能胖上一圈。”

    苏阮嗤笑一声:“你这是诅咒我呢,还是诅咒我呢?想要我变成胖子吗?”

    当朝追求的美乃是杨柳纤腰,弱质纤纤,可不是以胖为美。

    秋娘道:“哎呀,姑娘,别人胖一圈叫胖子,您胖上一圈还是瘦子。太瘦了,老生病。”

    苏阮知道她是好心,笑而不语。

    秋娘忽然偷偷凑到她耳边:“而且,宸少爷抱怨您抱起来咯骨头。”

    “什么?!”虽然只是主仆俩的耳语,苏阮还是在她手臂上拧了一把,嗔道,“别乱说话!”

    秋娘笑道:“是是是,奴婢不说了。我们上去吧,别光站门口了。”

    几人方要往前走,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几辆红鼎豪华大马车踏着厚重的灰尘飞驰而来,门帘上火莲图案在风中摇摇曳曳,颇有气势。

    不过眨眼的时间,车夫勒马,马车在大门前停下。

    侍女们赶忙去通知掌事,道:“恭迎平王府的贵客。”

    春桃晓得苏阮和平郡王府的女眷关系差得很,小声道:“姑娘,走吧?”

    苏阮却停了脚步,立在原地等待对方下车。

    不论来的是谁,接下来有一段时间都要共处,看着别人来了拔脚就走,一是失礼、二是露怯,可不是她苏阮的作风。

    宋家的马车停下,拨开车帘,少妇装扮的暮郡主第一个下了车。

    苏阮不久前才见过她,那时候她还是衣着艳丽、妆容精致,这会却看起来风尘仆仆、衣着淡雅了。

    这女人成了婚,果然是一眼就能看得出。

    似乎感觉到她的眼神,暮郡主也向苏阮看了过来,微微蹙眉。

    世子妃纪晴明、平王爷的幺女宋音也随后下车。

    最后,一身珠翠的平王妃才被搀扶下来。

    她头戴耀目的流苏蝶翼步摇,脚踩四海珍珠绣鞋,脖子上悬着大串的珍珠项链,贵气逼人。

    侍女们险被她华丽的装扮亮瞎眼,齐齐跪下:“恭迎王妃、世子妃、郡主。”

    平王妃一抬手,暮郡主就殷勤的搀扶住婆婆的胳膊。

    “诶?那是——”平王妃稍稍活动筋骨,举目往前方一望,看见苏阮,脸色微变,“哈,我没眼花吧?那个商户人家的女儿怎么也来了?王爷不是将避暑山庄给包下来了么,你们倒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让这种下等人进来?”

    她愈是出言不逊,苏阮就愈是大气从容:“王妃,不巧,接下来可有好长的时间要相处。”

    “你也配与我同住一个屋檐?”平王妃对苏阮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她平日里对外人也算端庄大气,奈何被苏阮一而再再而三的踩了痛脚,看到苏阮就控制不住情绪,“到底怎么回事?!你们管事的呢!”

    管事从远处脚步匆忙的跑过来:“来了……”

    “你是管事是吧!”平王妃抬手指着苏阮,“怎么回事?那个商户之女怎会在此?”

    “呃……王妃,这个……苏姑娘也是……”

    “把商户之女给我赶出去。”平王妃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同时恶狠狠的瞪苏阮一眼,“她什么身份,我们什么身份,她配跟我们一起吗?”

    管事为难道:“王妃,这,我们也不好做,不能平白赶客人走啊……”

    平王妃嚣张道:“这次的行程是王爷做东,要谁来,要谁滚,都是我平郡王府的一句话!马上让她滚!”

    “平王妃是要将我一同赶走吗?”

    一声带着质问的轻喝突然传了过来。

    在他们吵吵闹闹的时候,几辆马车悄无声息的停了下来。

    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跨下马车,他身着暗紫色纹龙华袍,腰上一块耀目的黑玉,往人群扫了一圈,目光落在苏阮身上。

    苏阮淡淡一笑示意。

    平王妃立马换了一张和蔼的脸:“肃亲王哪的话,您是我平王府的贵客,哪能赶您走。”

    肃亲王不冷不热道:“是吗?”

    平王妃陪着笑脸道:“自然如此。”

    “我看王妃的表现可不像。”肃亲王压根不拿正眼瞟她,“苏阮姑娘是我邀请同行的贵客,您若要赶她走,也就是将我也一并赶走。”

    肃亲王怎会帮苏阮说话?平王妃一头雾水,心里气的半死,面上还得赔笑:“本王妃不是不知道么,王爷别动怒。”

    肃亲王淡淡道:“那她可以留下吗?”

    平王妃道:“既然是肃亲王府邀请的贵客,自然也是我们的座上宾。”

    苏阮这才道:“那就多谢王妃盛情款待。”又冲着肃亲王一福,“参见王爷。”

    肃亲王见她端庄有礼,目光中露出些许欣赏之意,点了点头。

    “阿阮姑娘!”

    礼王府的马车也到了,御景兰率先轻轻一跃落到地上,笑吟吟的快步向苏阮走来。

    “兰郡主。”苏阮也招呼道。

    前不久在宋瑾的婚宴上她们有打过招呼,不过因为当日太混乱,未曾细谈。

    “哈哈,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来哩!这可好,咱们能作伴。”御景兰三两步跑到苏阮跟前,亲昵的拉住苏阮的手,“你跟我住一块儿,好吧?”

    虽只有数面之缘,但几番谈话都甚是愉快,两人志趣相投,心里上很是亲近。

    苏阮喜欢御景兰爽快直接的性子,也乐意与她住一起:“这住房安排——”

    御景兰马上道:“把我们安排住一块!”

    管事忙不迭答应道:“是,我们这就去安排。”

    平王妃的脸色可用难看来形容了。

    兰郡主一过来眼中就只有苏阮,把她这个长辈的脸面置于何处?!可是对方是礼王府的人,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忿忿的咬牙,迎头向马车走去:“礼王妃?”

    车帘掀开,一位尊贵的妇人在下人的左右搀扶下慢慢下了马车。

    那妇人身材微胖,满脸富态、衣着奢华异常,耳上两颗熠熠光芒闪烁的夜明珠,脖颈前悬着一刻碧蓝通透、珠圆玉润的宝石,左右手上戴了满满的各色戒指,简直犹如一件珠宝展示器皿。

    她神色严肃,不苟言笑,平缓的目光中透出几许威严,作为礼王府的女主人,气势了得。

    哪怕是平王妃,看见礼王妃也是点头呵腰,毕恭毕敬:“礼王妃。”

    “平王妃。”礼王妃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声音十分苍老。

    她是礼王爷的发妻,年已过六十,不过因为平日里非常注意保养和打扮,看起来也就五十出头的模样。

    礼王妃平日鲜少露面,这一出场,把所有人都给逼的不敢吱声,侍女们纷纷跪下请安。

    苏阮也望着那边,却不是望礼王妃,而是她身后的另一个女人。

    在礼王妃的身后,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女子也下了车,那女子衣着不俗,耳朵上悬着两颗硕大的明月珰,衣服是质地极好的金丝棉,她微微的低着头,一脸谦恭的模样,看模样既不像是奴婢,也不像主子,但身上透出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息,很是引人注目。

    苏阮很想看看她究竟长成什么样,奈何她一直低着头,也看不清楚,只能作罢。

    苏阮也上前与礼王妃行礼,寒暄一番,一齐向内里走去。

    山庄里准备了丰富的晚餐招待贵客,因为考虑到舟车劳顿,这一餐就送到各个别院,单独用了。

    “围马场、蹴鞠场、棋牌室、比武馆、书画馆、藏书阁、追风楼、曲艺馆、揽月楼……”

    苏阮几人共坐一桌用膳,春桃捧着山庄的地图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亢奋不已:“还真是一应俱全,在这里呆上一年也不会闷!姑娘,你想去哪儿玩?别说藏书阁!家里看的书已经够多了!在看书的话您也快要变成书呆子了,这可不好!”

    “我自己带的书就够看了。”苏阮道,“还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长香楼——”

    春桃的指尖点住一处,突然飞跑到苏阮身后递给苏阮看:“姑娘,这不会是……那种地方吧?”

    “有什么大惊小怪,避暑山庄内设有青楼,供男人取乐,多年如此。”秋娘道。

    春桃道:“秋娘,你不是第一次来啊?”

    “以前陪……主子来过。”秋娘没敢说是陪岚瑛郡主来过,“男人多狎妓,山庄为满足客人的要求,特设长香楼,内里都是才貌双全的女子,客人若看上了谁,可以带走,纳进门的也不在少数。”

    春桃想了想,道:“也是,在这里一住一个月的话,没有女人玩,那些大老爷们哪受得了。”

    苏阮微露不屑之色,抬手把地图推开。

    她最见不得夫君把青楼女子往家里带,整个就是拉低档次外加传播疾病。而且那些女人都是人精,一入府就会闹的鸡飞狗跳。她上一世跟宋瑾的时候,宋瑾也带回来过一个,不过很快被她收拾了。

    “咱们老爷是绝不会去那种地方的!”春桃跃跃欲试,“姑娘用过晚膳去哪儿玩?”

    “哪儿都不去。”苏阮啪的敲了一下她的头,“就知道贪玩!我和兰郡主约了去说说话的。”

    ……

    礼王府的住处就在隔壁,走几步脚就到了。

    苏阮来到御景兰的住处时,御景兰不在。

    侍女把苏阮带到御景兰的房间,热情道:“苏姑娘在此稍待片刻吧,郡主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她刚被王妃叫了过去,临走之前特地嘱托奴婢们好好款待您呢。”

    “嗯。麻烦了。”苏阮客气道。

    侍女道:“您就在这里等等,奴婢去为您端茶水和点心。”

    “有劳。”

    苏阮自个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起了身来,在房间里随处走走看看。

    这间房就喝民居差不过,临窗摆放着大梳妆台。不过,台面上没有摆放首饰,而摊着一大堆书,乱七八糟的堆放着,看样子是刚从行李里面拿出来,还未来得及整理。

    苏阮随手翻了几本书看,多是些晦涩难懂的古书,皆是兵法,讲的都是行军打仗之事,还有一些武学的指导书籍。

    “郡主可真是把自己往将军的道路上栽培啊。”苏阮笑着摇了摇头。

    兰郡主今年十八,称得上是大龄未嫁女,就因为她喜好舞刀弄枪,帝都都没有哪个男人敢娶她,否则也不用屈尊降贵的要将周天麟招为上门女婿了。

    “兰郡主这样儿怎么嫁得掉。”春桃唧唧歪歪,“整天看些这东西,哪个男人会喜欢。”

    “他们有眼无珠而已。”苏阮放下书本,踱步到她的兵器架前,随手拿起一柄长枪,“男人多喜欢百依百顺、没有反抗力的女人,好纵容他们的一切行径,满足他们自我的虚荣心。若是女人强过他们,他们的颜面往哪搁?若兰郡主这般有思想、有人生目标的女子,他们只怕是见到就想躲。”

    春桃听的一愣一愣:“姑娘,奴婢听不懂。女人本来就依附夫君而活啊。在家靠父,出嫁从夫,历来都是如此。”

    “若两者都靠不住呢?”苏阮只在心中道,和春桃说这些,她也不会懂。

    侍女端着银盘入内,盘上摆放着几样红红绿绿的高点:“苏姑娘,点心来了。”

    “嗯。”苏阮道,“郡主还未回来?”

    “说是王妃那边不让走……”侍女的神色忧心重重,“唉……”

    苏阮立马听出她的话里有话,顺势问道:“郡主和王妃关系不好?”

    “一言难尽。”侍女叹气,“今晚郡主可能要很晚回来,苏姑娘若嫌等着无聊,可先行回去。”

    苏阮料想兰郡主恐怕是在被礼王妃为难,道:“不如我去拜访礼王妃一番。既然住的近,我又是晚辈,不去一趟也说不过去。”她起身来,“春桃,回我房里去把那支玉如意拿来。”

    侍女感激道:“多谢苏姑娘,您若能替郡主解围,就再好不过了。”

    苏阮来到礼王妃门外,让侍女通传一声,便入内了。

    避暑山庄内的客房多设计简单,入门也没有玄关,一眼望到头。

    苏阮一踏进去就看见兰郡主。

    换了衣袍、卸去珠翠的礼王妃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背脊笔挺,姿态优雅,风度不言而喻。

    一个侍女半蹲在地上为她洗脚。

    而兰郡主,就站在礼王妃旁边,静默的看着侍女。

    苏阮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那侍女,突然发现她就是白日跟在礼王妃身后的女子。这么近距离的看她,也终于能看到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没有施任何粉黛的面容,五官标致无比,透出一股清新淡雅的书卷气息之美。不过她的脸色,似乎是一种病态的苍白,这,是一个恶疾缠身的女人。

    “礼王妃、兰郡主。”苏阮问好道。

    礼王妃充耳不闻,闭目养神,而御景兰竟也没有理会苏阮,只死死看着那侍女。

    气氛有些不对。

    礼王妃一脸享受和愉悦,御景兰一脸的隐忍和阴霾。

    虽然没有任何人说话,但是,整个厅堂都好像冰封,压的人喘不过气。

    苏阮祥装没有察觉任何不对劲,仍旧是笑吟吟道:“临出门前,家父说知道王妃喜欢收集如意,让小女给礼王妃带了支玉如意,望王妃笑纳。”

    春桃就将玉如意托了上来。

    礼王妃这才慢悠悠的睁开眼睛,示意将礼拿到面前。

    一只无暇的羊脂白玉如玉。

    礼王妃仔细的看了几眼,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你父亲有心了。坐吧。上茶。”

    苏阮在客位坐下。

    “苏老爷这支如意是打哪儿淘来的?玉质上佳、水色正好、雕工绝美、我收纳了那么多支如意,也没有哪支比得上这支。”礼王妃捧着如意爱不释手,看得出来,她是真喜欢。

    苏阮笑道:“这是家父在别国经商之时偶然觅得之物,来头也说不清,但能博王妃一笑,也算好事。”

    在为礼王妃洗脚的侍女也抬起脸看了一眼如意,目光却突然在苏阮身上定住了。

    礼王妃感觉到一直在给她按摩的双手停住了,突然一抬脚,哗的一声,脚盆翻了个圈,水花四溅,正为她洗脚的侍女被溅的满头满脸的洗脚水,黑色的头发全部湿了,黏糊糊的黏在脸上,又被洗脚水呛的咳嗽不止,狼狈的趴在地上:“王妃……”

    兰郡主的脸色变了变,终于是嗫嚅着嘴角,什么也没说。

    礼王妃冷眼盯着侍女:“玉娘,水凉了,换热水来。”

    侍女弓着身端起脚盆正要走,礼王妃又道:“向把地面擦干净。”

    “妾身去拿抹布来。”

    苏阮听她自称妾身,才明白她是礼王的妾室,做妾做到这份上,连个婢女都不如!

    “就用你的衣服。”

    “是……”玉娘默然的用自己的衣服擦干净地面,然后端着脚盆出去了。

    兰郡主的目光追随着玉娘的背影直到消失,怅然失神。

    很快,玉娘又端着脚盆、拎着两只铜水壶来了。她蹲下身,把热水倒一半进脚盆,又倒一部分凉水,用手试试温度,托起礼王妃的脚放入水中。

    “烫!”礼王妃突然飞起一脚往热水壶柄上一踢,热水壶一歪,滚烫的沸水就向着玉娘倒去,一瓢热水就这么淋着玉娘的小脚,玉娘惨叫一声,连滚带爬的往后退去。

    御景兰身子一颤,咬牙不语。

    那玉娘被烫的惨不忍睹,不住的掩着嘴低声呜咽,却不敢哭大声,美丽的双眸溢满了泪水。

    “笨手笨脚!”礼王妃反而大骂,“烫伤了我,我非要剥了你的皮!”

    “妾身知错……”玉娘试图站起身,可是一站起,又痛呼一声,重重摔到地上。

    她被烫伤了脚底板,根本无法直立行走。却仍旧坚持着爬起身,一瘸一拐的再度向礼王妃走近,每走一步,脚底下都是钻心的疼痛,一直走到礼王妃跟前,跪了下去,咬着牙,忍着泪,再度为礼王妃调配温水。

    苏阮看着她,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在平郡王府之时,不知道这样被平王妃折腾过多少次。

    这华丽的居室,这空气里的清香,这外表的浮华和端庄,都是虚的。

    这里,就是人间地狱。身边的这位礼王妃,就是阎罗。

    人心,从来不是靠外表来装潢的。

    哪怕和她没有丝毫关系,苏阮仍旧感到于心不忍。

    动了恻隐之心的她,忽然轻轻一笑:“礼王妃,这位也是王爷的姨娘吗?”

    礼王妃几乎都忘了苏阮的存在,被她这一插话才收敛怒容,不动声色道:“苏姑娘有何见教?”

    苏阮抬眸,便对上礼王妃那双近乎胁迫的眸子。真不愧是礼王府的女主人,即便是客客气气的说话,眼中的威慑力仍旧足以令人胆战心惊。苏阮无畏的迎上她的目光,盎然笑道,“礼王府的姨娘如此贤德,竟会替主母洗脚,传出去肯定是一段佳话。”

    礼王妃的脸色微微一变,手一松,玉如意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砸的粉碎。

    碎片飞溅,跪在前方的玉娘再度被碎片扎伤了手。

    她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愕然的抬起脸,望着突然出言说话的苏阮。

    御景兰动容,在心中道:“阿阮,多谢你……”

    厅堂里鸦雀无声,谁都知道,苏阮点燃了这位礼王妃的怒火。

    春桃吓白了脸,为什么阮姑娘老是说这种语出惊人的话啊!明明是得罪不起的人!

    凝固的空气,厚重的呼吸……苏阮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漫不经心道:“摔碎了无妨,改日我再从家里拿一支来便是,这种东西,我家里一打一打的。”

    礼王妃持续的以沉沉的目光盯紧了她,施压却被苏阮的浅笑化于无形。她终于失声笑了起来:“苏姑娘虽是女儿身,却有侠义心肠,令人钦佩,但愿,这份心肠能陪伴着你走到最后。”

    苏阮假装听不出她话语里的讥讽之意,浅笑道:“人心向善,我也希望我能一直秉持这颗心。”

    礼王妃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来人,把玉娘带下去。”又道,“时间也不早了,苏姑娘请回吧。”

    苏阮起身,微微一福:“好,再见,礼王妃。”

    “兰儿也退下吧。”

    “是,母妃。”

    从礼王妃处出来,心神不灵的御景兰和苏阮一并回屋,一进屋就扣上门,抓着苏阮的手落下泪来:“阿阮,谢谢你,玉娘是我的生母,我却不能为她做什么,我……”

    玉娘竟是她的生母。苏阮不解的望着她,她持续哭泣道:“我被王妃一手带大,从小到大和她也没见过几面,可她毕竟是我的生母,看到她一直受王妃百般折辱,心里总归是……”

    苏阮擦掉她的眼泪:“你并没有错。血浓于水,任何人看见生母被人凌辱都不会坐视不理,王妃欺辱你的生母,还让你在旁侧看着,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是我,我没有勇气为她做任何事,说一句话……”御景兰似乎还有许多难言之隐,哭的伤心极了。

    苏阮只能依依的安抚着她,待她平静些了,问道:“有烫伤药吗?”

    御景兰抬起泪迹斑斑的脸:“阿阮,你……”

    “我去替你看看。”苏阮拍了拍她的手,又用锦帕擦了御景兰的泪水,“别担心。”

    玉娘在山庄内亦有单独的别院住处,不过里里外外就一个侍女,百无聊赖的靠着门打瞌睡。

    若是自家婢女,只怕是一脚踩死得了。

    但毕竟是礼王府的人,苏阮也不便教训,只绕开了去,走进房间:“玉娘?”

    房间里没有声息,一片死寂。

    苏阮暗道不好,快步冲进里间,便见玉娘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玉娘?”

    玉娘双手捂着胸口,脸色泛出不正常的潮红,好像是一口气喘不上来,全身都在战栗。

    苏阮忙扶起她,替她抚背顺气:“这是怎么了?!”

    玉娘紧闭着双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身抖的厉害无比。

    “哮喘吗?”苏阮毕竟见多识广,很快判断出了对方的病情。

    春桃只想赶紧走:“阮姑娘,别管她了,要死她死了赖你怎么办啊……”

    苏阮没空理会她,探手在玉娘身上摸出一个药瓶子,也顾不上是否对症下药了,倒出几粒就给玉娘灌了下去。又取出携带的银针,往玉娘后背的几个关键穴位扎下,试图给她通气。

    数针下去,又静待了片刻,玉娘的呼吸终于顺畅,她病歪歪的靠在苏阮肩上,不住的喘着气。

    苏阮知道这哮喘是撑过去了,暗松口气。

    玉娘死里逃生,疲乏的半睁开眼睛,视野里模模糊糊看不清人的影像,唯有一支银色发簪入目而来,像是一团焰火点燃了她心中的光芒。她的眼中亮起一抹华彩,呐呐:“这、这是……”

    苏阮只听得她模模糊糊的呓语,搀着她靠下去躺着:“还好吗?”

    玉娘的指尖颤颤巍巍的指点她,执拗的呢喃:“簪子——”

    苏阮听了半天才听懂:“簪子?”抬手把发簪取了下来,递给她,“怎么了?”

    玉娘握住发簪,全身都筛糠似的战栗起来,眼中水光荡漾:“这……这是哪儿来的……”

    苏阮皱眉:“你认得这枚簪子?”

    玉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摇头,把发簪递还给她:“不认得……”

    痛苦不堪的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沁出。

    苏阮接了簪子,心中很是奇怪,不由也低头看了看。

    是墨宸送给她的银簪。

    心里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她此刻也无暇多提:“我来替你上药吧。”便让春桃脱了她的鞋袜,看见她的脚板上烫伤了一大片。苏阮替她上了药,道:“这段时日恐怕你都不能出门了,这里很快会长水泡出来,到时候我再来帮你挑破水泡,然后就要等伤口愈合,这一来一去,估计得大半个月。”

    玉娘痛苦的蜷缩着,一言不发。

    春桃道:“你这人,应该没事了吧?连句道谢也不会?”

    “春桃!”苏阮喝止了她的出言不逊,“我们走吧。”

    ……

    夜色浓重,苏阮托着下巴坐在窗前,掌灯,把玩着银簪。

    这支发簪的材质非常普通,设计也极其简单,就是大街上随随便便可以买到的那种,一根笔直的发簪,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

    她曾经不明白为何墨宸会将这样一支簪子送给她。而且,在她归还过一次之后,他硬是又将这枚发簪送了过来,后来也就想明白了,这支簪子对他而言有特殊含义,他才会一定要交给她。

    她将发簪缓缓的在眼前旋转,借着昏暗的烛光,忽然发现发簪在后半部像是被什么包裹着。她立马动手把后半段使劲的刮了刮,渐渐,一层涂层被刮开,露出一抹凹凸不平的痕迹。

    她对着发簪上的题词念出声来:“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

    “在念情诗?”墨宸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还以为你睡了。”

    苏阮无语的放下发簪,起身开门:“你在门外守多久啦?干嘛不敲门……”

    他饶头,露出孩童般的神情:“没多久。”

    苏阮拉起他的手,回到窗前坐下,把发簪递给他看。

    “我以前倒未曾留意。”墨宸的手指轻轻拂过发簪上的雕刻,“是男子的刀工。”

    “这也能看出来?”

    “苍劲有力,干脆利索,一般而言是男子。”

    “嗯……”苏阮想了想,“这支簪子什么来头?”

    “留在我襁褓里的物件,应该是我母亲的东西。”墨宸低声,“我的父母应该是很贫苦的人家。”

    大富人家不会戴银簪,多是金簪。

    苏阮想起玉娘那一瞬间的反应,道:“阿宸,若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你愿意回他们身边吗?”

    “当然不。”墨宸的眼神坚决,“从他们抛弃我的那一刻起,我跟他们就没有关联了。”

    “是吗……”苏阮握住发簪,眼睛直直的望着他,“那你为何还要如此宝贝这枚簪子?”

    “一个念想罢了,至少证明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的声音冷了几分,“不要谈此事了。”

    苏阮见他如此果决,也不便多言:“嗯。”心中却暗下决心要查清此事。

    墨宸和伯父的关系一直不好,家庭的温暖对他来说一直都是奢望吧!玉娘看起来很有苦衷,这事情说不定还有迂回。

    “这么晚,还不睡?”墨宸放缓了语气,伸手拨了拨她落下来的刘海。

    摇晃的烛光落在她的面上,她脸颊微红,像是饮醉了一般。

    他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轻轻一吻。

    苏阮忙往后躲,心口咚咚乱跳,呵斥道:“不要乱亲!”

    墨宸反正也已经得逞了,坐直身子,懒洋洋道,“又不是没亲过,还害羞……”

    “你才是不知羞吧?”苏阮面红耳赤,“说来也怪了,你上辈子不是老光棍吗?这亲亲摸摸的事情哪学来的?”

    “需要学吗?”他笑的有点贼,眼睛弯弯成两道月牙儿,闪着明亮的光芒。

    苏阮瞪着他:“你肯定和别人试过,是不是?”

    就算没娶妻,也不代表没碰过女人,这世道对男人太宽容,少爷们在府上就有通房丫环、长大后有青楼可供狎妓,成婚后也可以随便在外头找女人,纳妾,或者养外室。

    墨宸诚挚的摇头:“没有。”

    “没有?”

    “真没有。”他笃定。

    “也就是说,你活了三十几年,还是个雏——?”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我不是挣了……难怪你亲亲的水准那么烂……”

    “还笑!”他忽然有点恼了,蛮横的咬他的唇,“还不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苏阮噗嗤一笑,舌尖拂过他柔软的唇瓣,娇声,“那,小雏男,这种事还是我来教你吧……”

    ……

    夜色渐深,苏阮依依的躺在衾被中:“几大王府的人都来了,帝都无人坐守怎么行?”

    “还用你说。”他坐在床畔,手指温柔的抚弄着她的脸庞,“几位王爷会轮回回京坐镇,明日肃亲王就会返回,谁也不想在这节骨眼上被皇族给夺了势力。”

    “哦……”苏阮道,“大老爷们真不容易啊,出来玩也不安心……”

    他吃笑:“我看你比他们更操心,又担心这个,又担忧那个,王府你挂心,宫里还有人惦记,啧啧,苏大小姐,心可大着呢。”

    “哪有!我就是无聊随便问问……”苏阮不满的撇开脸,“明儿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虽然是想要休闲的心情,好像总是忍不住会去想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这生活过的太不平稳了吧。”

    “你就是操心太多。”墨宸抚着她的脸,手指不安分的顺着面颊滑到她的颈上,从她的衣领里伸了进去,苏阮一个激灵,却未躲开,悄悄红了脸。

    “宋家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他的语气镇定如常,“这几日宋家恐怕要生变,远离他们。”

    苏阮抬起脸看着他:“你获知到了消息?”

    “略知一二。”他注目着她,眸光清澈,“别多问,与你无关。”

    她咬了咬唇:“……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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