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后大约有三年时间,小赵春晖感受到的似乎很少有温暖的阳光灿烂,而大多是令人寒慄的阴冷。因为不开心,父亲甚至很少抱抱和亲亲自己。

    因为那个作为父亲血表亲的亲姑姑儿子,当到县民兵总队长的表叔在配合解放军剿匪攻入姑婆大山九十九垴的土匪巢穴时被土匪头子开枪打死,父亲的心里充满了自责:如果不是他把自己从广西八步卖香转回被土匪掳上姑婆大山的土匪巢穴时所经历过的土匪盘踞那些地方的情况告诉当时已经是县民兵总队长的表叔,表叔就不会带领民兵配合解放军攻入姑婆大山的土匪巢穴,就不会被土匪开枪打死了。如果表叔不死,现在起码也是一个地位不低的干部,多少对人孤势单的自己在招人陷害时能有个人帮助自己说上几句话。

    而如今,赵志龙势力强大,拿捏得自己就像他手里头的一团软泥巴:要你圆你就得圆要你扁你就得扁。

    还有就是赵志龙因为那次擅自开枪被方县长派出的工作人员还查出贪墨了土改中从大地主家地窖里起出许多金银财宝中的几块金砖,还与地主家的小老婆长期保持着私通,被县政府派人抓去劳改了半年。可是半年的时间是那么短,赵志龙从劳改队回来后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村子里依然一样地称王称霸,欺压父亲,让父亲母亲感觉到在生活中实在难以抬起头来。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是农家开始忙活的日子。母亲开始了往离村庄三四里远的旧麦塘的地上挑猪栏粪和牛栏粪。在那树木丛中时时可以看见鲜红的杜鹃花开放还有油茶树上挂着一个个拳头大的茶泡的季节,天阴不阴阳不阳地时不时地下一点儿小雨,青悠悠的树叶和草叶上挂着湿湿的水珠。母亲打着赤脚,把裤脚扎到七八寸高,用父亲买来的绵木扁担挑着两箕畚猪牛栏粪在前面走,三岁左右的小赵春晖就光着一对赤脚跟在后面。

    “这个小屁孩,前世没有走过路还是怎么的?怕你母亲被人偷了还是怎么的?”

    有认识母亲的女人就和母亲开玩笑。

    然而,小赵春晖不理睬她们那嘲弄嘲笑的语调和她们那嘲笑的目光,坚定地跟在母亲的后面走。

    就这样,母亲一个上午挑上三四趟,小赵春晖也能跟着跑上三四趟。

    下午,母亲为了心疼小儿子赵春晖,不得不在村边不远的菜地里锄草。

    小赵春晖就这样,天天跟在母亲的身边,像一个小小的卫士。

    “你去跟那些小孩子一起玩吧?”母亲说。

    “不去。”小赵春晖摇了摇头。

    “乖,你要和他们作伴玩耍的。”母亲真真切切的教导自己的儿子。

    “我不去。”小赵春晖说,“他们会把我往那个门槛石上拖的。”

    母亲听到儿子这样说,眼泪水几乎要流下来,她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发,默认地继续让儿子跟在自己身边玩。已经三岁了的儿子赵春晖,其实不仅乖乖听话,有时还能够当当母亲的帮手。如果母亲往地里种花生玉米绿豆凉薯之类的,小小的赵春晖已经可以帮助母亲端着那个葫芦瓜瓢点点种子了。

    祖上除了给他们留下旧麦塘一块半亩大的不是很肥沃的旱地,还在走过长长的大塘坪的高高的蒿草那边的燕子岩北边留下祖宗分家时分到的一块一亩多的荒地。因为家里人口增加,粮食已经明显不够吃,父亲便把它拾掇出来,撒上了粟子,还在周围种上了高粱。

    到了秋天,父亲母亲带着哥哥还有小赵春晖,赶着家里的那一条土改后买下的水牛,来到地里,把那些像狗尾巴一样粗大的弯弯的沉甸甸的黄熟了的粟子,还有父亲种植在周围地边上的红透了的高粱,割下来捆成一把一把的,驮到那条吃草吃得肚子圆滚滚的水牛的背上。

    一直忙到黄昏之后天色开始黑下来,一家人才走在了大塘坪那长长的长着高高的蒿草的回家的路上。母亲牵着哥哥的手走在前面拉着牛,父亲把小赵春晖驮在自己的肩上走在后面赶着牛。

    周围除了唧唧叫个不停的秋夜的虫儿,赵春晖还看见了父亲说的在远处松树油茶林间飘动的绿阴阴的磷火。由于家庭的屡受欺侮,小赵春晖本来就十分胆小,在如此幽静的夜里,只敢睁眼去看那西山头上天边的一湾细细如钩的新月。

    “他家里解放前做香卖挣那么多钱,土改后又买了牛。土改中应该划富农!”在小小赵春晖的印象里,记得有一次村里开什么会,赵志龙捋衣扎袖,在会上唾沫横飞。几乎每一次运动,人势孤单的家庭,都面临着一场灾难。

    母亲那么一个弱女子,自从一十六岁嫁给了父亲,能够用自身的纯洁来抗拒和承受那些污浊流言的脏水,已经是够坚强够坚强了。

    但是她的那个柔弱的娇躯与内心,却怎么也承受不住来自社会的巨大的一次次对于家庭的冲击。

    夜里,夜深人静,小赵春晖听到了母亲发出的十分痛苦的呻﹡吟。

    “娘,你怎么了?”小赵春晖和他的哥哥不断地问。因为父亲被派到很远的地方做什么义务工去了,家里只有母子三个人。

    “没什么!你们睡吧。”母亲用手替儿子们盖盖被子。

    好久好久,小赵春晖又听到了母亲那难以抑制的痛苦的呻﹡吟。

    哥哥起来划燃火柴点亮了那一盏放在床头那边桌子上的桐油灯。如豆的白色的灯光下,母亲双手按着胸口,咬着牙。她的脸色苍白,额上淌着一颗颗黄豆粒大的冷汗。母亲的胸口疼病越来越严重了。

    看着母亲那因为痛苦而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哥哥和小赵春晖吓得哭了。

    哥哥一边哭一边说:“娘,你别丢下我和弟弟不管呀?”

    小赵春晖也呜呜地哭着说:“娘,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母亲挣扎着,把孩子拉进被窝,吹灭了灯,说:“你们睡吧,娘的心口不疼了。”

    在一声长一声短的雄鸡报晓声里,小赵春晖没能睡着,他听见了母亲咬着牙拼力坚忍的牙齿格格声。

    小赵春晖四岁了。父亲被派到一个很远的山区去修路,母亲只得把家里看牛的差事交给了他。从此,离村庄三四里地的那块大塘坪成了赵春晖和比他大十多岁的几位堂姐们常呆的地方。

    堂姐们有了小赵春晖,把他当作小糖果,逗笑他,当然也“欺侮”他。开始,她们知道小赵春晖不认识自己家里的那条牛,所以无论谁的牛要走出大塘坪了,都要叫上小赵春晖作伴去赶牛:

    “春晖,你的牛又要走出大塘坪了。快些跟着我去赶牛!”

    那些已经十六七岁了的堂姐们,对于那个高高的茅草里面的世界,她们也十分胆小害怕,每次都要叫上小赵春晖去壮胆。

    不过,作为农村里出来的孩子,她们可“鬼”呢,她们轮流着去赶牛,可是每次都少不了小赵春晖陪着她们。

    当然,小赵春晖也跑得勤快,她们只要走一半路,跑得快的小赵春晖已经远远的跑到前面远远的地方去把牛给赶回来了。不过,她们也不敢大意,因为小赵春晖虽然跑得快,可是那些高高的草里也有深深的沟,她们也得照看着小赵春晖不至于掉进深沟里爬不上来。

    小赵春晖慢慢的也认识自己家里的那条牛了,不过他照样地勤快,不论是哪一个堂姐叫他去赶牛,并且是不是他家的牛,他都会高高兴兴快步地跑着前去把那条即将要走出大塘坪的牛赶回来。

    不然,那些牛一旦出了大塘坪,就会钻到别人的庄稼地里去撒野祸害别人地上种植的庄稼了。

    不去赶牛的时候,小赵春晖有时会痴痴地看着堂姐们用那永远也扯不完的拿纱搓成的绳子扎鞋底。有时也会躺倒在厚厚的茅草上用他的英俊的小脸蛋上的那双黑黑而明亮的眼睛看那流动在山尖与天边上的云,还有那只常常在天空中翱翔着有时却突然像箭一样快速的射到地面上迅速的抓起一条蛇或者一只野兔子的鹰。

    在大塘坪靠近西山边的边沿上,还有另一条通往云溪县旧县城的古代驿道。常常也可以看见一些据堂姐们说是挑粮谷的劳改犯的人组成的长长的队伍,一个跟着一个的挑着箩筐,里面装着粮谷,慢腾腾地走。队伍中每隔开不远就有一个背着枪的人押送。

    那几个大赵春晖十几岁的堂姐与赵春晖的母亲都十分和得来。她们常常来到赵春晖的家里,母亲给她们吃自己去青龙河镇上赶集时买回的杨梅毛栗葡萄等水果,没有那些的时候,母亲就是捧些花生也不让她们白来。母亲买的纱和布,也是她们只要用得着就拿去搓扎鞋底的纱索或剪了去包鞋底鞋面,从来不会斤斤计较。

    一个傍晚赶牛回村,那个大赵春晖六七岁的赵志龙小儿子赵有本用一根竹棍压住赵春晖的脸,要赵春晖给他跪下。赵春晖不倔地扭开了脸,可是赵有本几拳就把赵春晖打倒在了地上。是几个堂姐赶来,用手里的赶牛棍把赵有本打跑。

    堂姐们对赵春晖说:“那个劳改犯的儿子,就是敢欺侮赵春晖。春晖,你以后不要怕他。他打你也打,我们帮你。”

    然而,从父亲受欺侮到自己也受欺侮的赵春晖,尽管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受欺侮,也开始知道自己受到欺侮就哭泣没有什么用,开始在心里慢慢的长出了受到压迫就要反抗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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