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海军炮舰之后,日本接连投入坦克、重炮与毒气等杀伤力极大的范围性攻击武器,尤其毒气攻击,中方猝不及防,可谓见都没见过。外线,川沙口抢滩战,浙系第三十团与三十三团血战两昼夜,双双战死无一生还;其它几个登陆口的争夺战中,也几乎到了全部队牺牲有死无回的程度,程祖望悲愤难当,闻全线溃败,拔枪自戕,幸亏袁屿天发现及时,硬夺了下来;内线,以罗店与大场最为激烈,血流成河,炮弹打得地动天摇,然而大场事关全局,大场若失全线撼动,因此中方官兵哪怕明知投进去是死,也坚持不放弃。

    一周之后,日军以重兵直趋真太公路,威逼大场左翼,同时另一路渡过蕰藻浜后攻向大场以西塔河桥。中方仅存的第三师与十四师在做出最大努力抵抗后向南翼转移,大场失守,好在隶属权宁麾下的另一个师从江阴及时赶到,掩护他们撤向苏州河南岸,从沈家桥、朝王庙、徐家行至梵王渡一线的第二期既设防御阵地,继续死磕。

    江湾全部被日军占领,得到罗店与大场后,继续深进,虽然不再有威力强大之海军舰炮为支援,但空中火力不减,贴着膏药旗的飞机盘旋,中方要想出防线一步都变成了非常危险的事。而见识过这大半个月的激烈战况后,诸路军阀出于真心也好、舆论所迫也罢,多多少少都派出了支援部队,不过最先赶到的鄂系受了当头一棒,还没摸着上海的边儿,就已经一路遭日机攻击而受到损失,日方更是想切断从上海到金陵的交通线,以完成对上海的大包围。

    三周后,第二防线展开决战,整个苏州河一带全被炮声与火光所笼罩,中方反击之猛,日军只有全力投入部队方堪堪稳住,松井用尽各种作战的王牌,才终于迫使中方在弹尽援绝之后,不得不退。日军勉强获胜。

    此时沪战已经成为国际新闻关注的焦点,没有一个国际军事专家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中方竟然能在落后如此多的情况下力战日军,本以为最多防守一个星期的战斗,竟然打了一个月以上。而此时日本的内阁也逐渐意识到,上海战事正发展成为一场超级大会战,他们原先规划的、以为绰绰有余的航母,并不足以击败华军,首相近卫惊呼:华北决战已经不可能发展,华东会战才是中日之间的真正决战!

    因此围绕是否继续增兵,内阁开展了激烈讨论,增兵的自然是要巩固战果,与华军一较高下;而不赞成的呢,则对经过四十多天仍未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产生困惑,也对之前叫嚣的“三月亡华”感到怀疑,速战速决明显并非易事,内阁应该重新权衡整个中日战事的发展,而不是在战争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而同时,作为上海境内唯一还能勉强维持平静的外国租界,各国强权感觉到,由于双方开火,他们在沪之利益受到重大影响,必须跳出来调停了。

    老头子开始就打着争取国际社会支持的盘算,因此表现得十分合作;日方态度相对傲慢非常,美驻华公使詹森建议双方停战,日军退入租界,中国军队由现有防地后撤两公里,缓冲区由中立国军队负责巡逻。中方表示接受,日方则表示需请示本国政府训令,仅同意停战三天。

    但三天后,日方声称东京方面拒绝英美提议,继续增兵,美方于是提出新方案,还是停战,不过两军间的中立地带由第三国军队驻扎,中日双方在停止冲突后进行外交谈判来解决交涉间一切争端,中日交涉应在列强参与下进行。

    中方仍无异议,而日方则坚决反对列强参与中日交涉,美方此次调停又无功而返。

    战事继续相持,八月八日,赣系及桂系临时组成的混合旅终于增援到前线,老头子认为中日两军在上海的战斗到了最后关头,因此决定将混合旅当成决战预备队,立刻投入战场,打击日方气焰,争回蕴藻浜防线。但是这次出击,时间过于仓促,计划又不够周延,在战线上两系各听号令,有时竟南辕北辙,实在称不上配合,竟造成攻势受挫。

    日军立刻运用中方这个攻颓之机,发动反击,第二防线陷入支离破碎的状态,于十三号被日军攻陷,中方唯有再度撤退,然而,上海市区已让出!苏州河北岸已让出!如若苏州河南岸再让出……卫彦人发来电报,将在白宫前进行演讲,控诉日本在中国一系列所作所为——为进一步获取国际舆论的同情,也为了向国民表达自己的态度,老头子指示,有必要留下少部兵力坚守苏州河以南地区,直至演讲举行。

    那么,谁留下?

    程祖望权宁手下之师折戟,中央投入的五个师剩余不到百分之十,赣桂混成旅结构松散不堪一击……最后由闻人清歌提议,第一军副军长顾庆舟签名,将人选送上了松海官邸的案头。

    第三师第九团第八十八连连长,雷戡。

    亦即黑旋风之大名。

    推荐理由是,苏州河南北岸争夺战中,该连长身先士卒,率领一支由残兵败将组合起来的小队,多次成功掩护其他部队撤离,可说是奋不顾身,顽强顶住比他们大于三倍甚至十倍的队伍,不但在本方声名大噪,就连日方了解之后,也送了一个称号,叫他们“可恨之师”。

    “擢雷戡为营长,除原隶人员外,再拨八百部众,守驻四行仓库,望若岿然不动之雷池,期之勉之。”

    十五号,总座手谕下,所有部队撤离,独留一营与日军周旋到底。

    谁都知道,这是九死无回。

    四行仓库位于苏州河边,是大陆、金城、盐业、中南四家银行的储备仓库,东面为英美控制的公共租界,一面临河,其他两面被日军包围,孤军悬入,危如累卵。

    黑旋风等所有人写完遗书、由人带走后,看着某些人还在抹眼眶,道:“弟兄们,我是个粗人,说不来命不重要舍生忘死的大话,咱今天在这里,三个原因,一、是为了保卫家里老娘和媳妇;二,日本鬼子不把咱当人,咱们就收拾收拾他们,让他们明白,咱不是软蛋;三,你们来这,是因为你们是真正的男子汉!”

    抹眼眶的手放下了,八百多号人被他的话所吸引,看着这个缠满绷带的人。

    “每场战争都会有人牺牲,但真正的男子汉不会怕死。不怕死不是说不会胆怯,像我们今天遇到这种情况,别人眼里都认为我们是送死,可是,他们也敬佩我们,为什么?因为真正的英雄,是即使胆怯,也照样勇敢作战的汉子,我们不会让对死亡的恐惧战胜我们心中的荣誉感、责任感,因为,我们有需要面对的敌人!”

    “对!”不知谁高喊。

    “看我肩膀上这个,”黑旋风袒开上衣,绷带上血迹未干:“就前两天,一个日本鬼子用枪顶着我心脏,以为我玩完了,哈,我用钢盔一甩,一只手扭开了枪头,另一只抓住钢盔往他脑袋上砸,把他打得七窍流血!然后用他的枪扫了他同伴一圈,鬼子们没反应过来,都被我干掉了,只是肩膀在混乱中仍被削去块皮,不过,我高兴!弟兄们,三十年后,你会庆幸我们曾经聚集在这里,到那时,你坐在炕上,孙子跑来问你:‘爷爷,你有没有打过日本人呢?’你不用尴尬地干咳一声,吞吞吐吐地说:‘啊……爷爷一辈子在种地’。与此相反,弟兄们,你可以抱起他在膝盖上,理直气壮地说:‘孙子,爷爷我当年在第一集团军第三师,和日本人干过狠狠一架!他们他娘的就是坨狗屎!’”

    底下轰然叫好。

    “从今天起,我们将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战斗,我们是一个集体。我们要互相帮助,互相配合,你不再是你一个人,每个人都对集体负责,因为我们将一起出生入死。我们不是被动挨打,我们也会进攻,我们要把小鬼子们的五脏六腑掏出来祭旗,我们要让他们尸积成山,血流成河。这就是战争。你不让敌人流血,他们就会让你流。挑开他们的肚子,给他们的胸膛上来上一枪。”他冷冷环视底下一圈:“如果一颗炮弹在你身旁爆炸,炸了你一脸灰土,你一抹,发现那竟是你最好伙伴的模糊血肉时,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感伤的情绪不在,大家扬拳应诺。

    “而且,那并非坟墓。”黑旋风又道:“上头选四行仓库,有一面是租界,你们想,为什么?”

    众人寻思,确实,有活路的苗头啊。

    一个道:“他们不敢用重炮轰击,顾忌误伤到租界!”

    “飞机投弹也不行,万一有流弹,洋人可不会善罢甘休!”

    “租界里也有中国人吧,肯定会帮忙!”

    “还有那些外国记者呐,听说他们有什么就报道什么,很公正的!”

    黑旋风点头,这些天里,目睹了无数战友的生死,谁也不知道他心境发生了什么样变化,但无疑,他成长了很多。点头,他道:“那么,我们就认真干他一场吧!”

    四行仓库之战,是后来被称为“铁师”的八十八连的崛起,更是黑旋风雷戡的崛起,此战中,他犹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自此步步高升、勋章挂满,都是后话。

    率部进入四行仓库后,黑旋风第一步,就是迅速加强四周的防御工事。仓库内存蓄着大量的大豆、小麦,这些包装粮食的麻包成了理想的构筑工事的材料,他指挥士兵们用麻包堵住仓库大门,封闭所有的窗户,留出射击孔,派人分层据守。同时,为隐蔽性起见,将大楼的电灯全部破坏,焚烧了仓库周围的房屋,防止日军据此向大楼进攻。

    十六号中午,日军开始从西面的交通银行方向向四行仓库逼近,当即遭外围守军顽强抗击,日军扔下数具尸体抱头回窜。随后,日方纠集兵力再次扑向外围阵地,外围散兵进行英勇抵抗后退入仓库,日军稍作休整,随即猛攻仓库大门。

    他们的兵力几倍于中方,但八百壮士沉着应战,全楼火力一齐射击,一名连长面部受伤,血流满脸,仍不下火线,一面以毛巾捂住伤口,一面继续指挥战斗。是日,日军遗尸八十余具,四行仓库丝毫无损。

    随后的两天,日军动用飞机、坦克,连续向仓库发动猛烈进攻,八百壮士赁借坚固工事,顽强抵抗,日军毫无进展,四行仓库巍然屹立。

    仓库中的人就肉体来说,疲惫已极,然而精神十分高昂。饱受日本侵略军摧残凌辱之苦的上海同胞们,以各种方式表达他们对八百壮士的爱戴与敬佩,譬如,在苏州河南岸公共租界大楼上观战的群众,每当壮士们击毙一名日军,无不拍手称快,挥动着帽子、手巾向他们欢呼致意;再譬如,周围群众有观察到日军集结地点、行动情况的,就用黑板写字报告给孤军。而不在租界的,就极力宣扬孤军英勇事迹,食品、药物源源不断捐来,更有一位女大学生,就在战斗进行得最激烈的第三天半夜,把一面五色旗裹在身上,冒着生命危险,冲过火线,献给八百壮士。

    当她献上浸透了汗水的国旗时,八百壮士们激动得热泪盈眶,黑旋风亲自接待了她,对她说:“想不到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有恁般勇气,你给我们送来的不仅是一面国旗,更是咱们中国人誓死不屈的坚毅精神!我们将誓与此旗共存亡!”

    ——当然,后来他与这位女大学生结缘并娶了她当夫人,又是后话。

    第二天凌晨,在敬礼的号音中,汉子们将姑娘献送的五色旗高高升起在四行仓库大楼顶上。看到冉冉升起的国旗,隔河观战的群众欢声雷动,在场的外籍人士也无不为之动容。

    姑娘的送旗壮举,不仅仅国内报纸争相报道,路透社也发文全世界:“自日军占领上海市区后,到处都是侵略者的太阳旗,唯有四行仓库上高高飘扬着中国国旗,华军作战之奋勇空前未有,足为任何国家史记中最勇武的诸页之一。”

    而日军发现这面旗后,再次发起了疯狂的进攻,投入比例悬殊的上万人,战斗从上午七时开始,一直持续到午夜,饶是四行仓库钢筋混凝土,也千疮百孔。然而勇士们众志成城,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就在日军气急败坏打算冒着风险用大炮来轰时,负责租界驻军的英军司令斯马莱特出面了,说在租界各国请求之下,愿意接纳这支力战不屈的孤军退入租界内,当然,前提是解除武装。

    八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顽强坚持了四昼夜,于中方而言,预定任务已经完成,当然乐意;对日方来说,无疑为议和派抨击主战派增加了一枚重量级砝码,内阁会议上,天平开始往谈判方向倾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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