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金陵的上空,乌云密布,天气格外阴沉。街上行人稀疏,受上海战事不利影响,大家流传说日本人可能接下来针对的就是六朝古都了,路上的人个个神情凝重,抬头看看怪异天气,给人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

    听说最近船票一下子变得紧张,每个人心里都想,是否该无论如何弄一张呢?

    一辆黑色小轿车行驶到长江路299号前,从车上下来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子,仁丹胡子,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随从,直接进了大楼,说:“我是日本新任驻华参赞石原,奉有本国政府的特殊使命,要求立即晋见你们的总座。”

    接待人员心知来者不善,连忙摇电侍从室,段钧立刻打电话到松海官邸,急火火要去接人,三言两语跟来访的麟徵告罪,把烂摊子丢给鹤徵。

    麟徵旋脚下楼,经过会客室时看见鹤徵进去,脚下一停,推开门,坐到一边。

    正在交谈的双方一顿。

    他耸耸肩:“参赞汉语很流利,继续。”

    “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中信局的局长。”鹤徵一语带过,把话扭回正题:“……美方第三次调停方案只谈停战,中日间其他问题可以由双方自行解决,松井大将已经颁布了停战令,但据我所知,前线的交火并没有完全停止,甚至,贵国仍在源源不断地增加援兵。”

    “师桑真是消息灵通,”石原摸一摸仁丹胡子:“主要是贵国的军士们太暴躁了,总要冷不防弄出些乱子来,让我们也很为难。”

    鹤徵道:“既是停战,难道不应双方均撤至相当地点?贵国仅要求我国先行退出二十英里,是不是不符合国际惯例。”

    “师桑,看来你跟你们派去的那位江桑一样,不明白上海已经在我们手里。”

    小小的日本个子气势一厉,变得强硬起来。

    麟徵想,怪不得段钧要溜,这日本人的确不好对付。

    “石原先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中方固然希望和平,可是,若贵方并无和平诚意,欲维持尔强国之威风,那么,我方也并不是非得屈从,只好拼尽全力,与尔一决罢了。”

    他一硬,石原就不由松,笑道:“所以东京不是派我来了嘛,欲与总座好好一谈。”

    师鹤徵也笑,提起状似不相干的话题:“欧洲战争现在卷进去的国家越来越多,可谓是大规模爆发了啊。”

    “……”日本人瞪着他,不确定他突然提起这个的意思。

    “法国、英国不是德国的对手,他们在亚洲那些数量繁多的殖民地,一时半会儿也无暇多顾了。”

    日本人瞠大眼睛。

    “通常来说,为了延续战争,橡胶、石油等战略物资必不可少,贵国军方欲称雄,自然也不能缺了这些。我们中国呢,且不说石油开发什么的实在是尚未起步,就算你一时打赢了我们南方,还有北方虎视耽耽,这可是个漩涡,与其在这儿费时耗力,不如南进从英法手里夺取一些现有资源,想来贵国军方比我聪明得多,这笔帐早拎清楚,对吗?”

    “你——”

    石原看着面前这个年青人,仿佛如见怪物。

    他是怎么知道内阁决议的?!这些明明最近是四相会议在激烈争论的事,这个人好像宛如亲见,到底什么神通?!

    就连松井只怕也无法如此准确揣摩到上头的大方向,上头下令从别处抽调大量部队到上海,不过为了摆摆姿态、增加筹码罢了!

    难道他们总座也知道了吗?

    北方没讨到好处,还以为南方是个软柿子,事实上他们也确实一路强横过来了,可如今到这个年青人面前,才明白人物在这儿啊有没有!

    但他很快调整了表情,端起架子:“师桑这些都是推测吧,实在有些无稽之谈了。”

    鹤徵道:“上刻你们正准备轰四行仓库,下刻斯马莱特就出现,你们不会以为这是巧合?”

    很好,再度刷新了石原的表情。

    青年微微一笑:“忘了告诉阁下,我对密码啊电波啊有那么一点点研究。”

    等总座莅临将参赞请进那间挂着五色旗的办公室时,参赞一派冷若冰霜高傲端持的神情。

    接下来的谈话,从头到尾他都维持了这副姿态。

    将松井亲笔撰写的一份要求递上,他道:“事情到了这地步,如果贵国满足我们这些条件,仗可以不打。”

    总座从阮前胜手中接过横卷,打开,倒是一手毛笔字,以汉字为主,日文有,但多是助词,最左边落着松井的军衔、大名,还有一方朱印。

    粗略一看,共十三条要求,召来曹佩书,偶尔手指点一点,曹佩书会意的解释,总座一声不吭,只是听着。

    待他看完,石原道:“只要贵方承允所提条款,足可证明日中亲善。不但我方军队即刻撤出上海,如果总座阁下有需要,东京还可为阁下对付北方助上一臂之力。”

    总座扬了扬白色鹰眉:“贵国真是看得起靖某,不过,你们对北方也是同一套词吧?”

    石原狡猾的一笑:“这是我们对华坚定不移的国策,谁愿意合作,就支持谁。”

    “如果不愿意呢?”

    “我们要求中国政府绝对同意。”

    总座沉吟,最后道:“容我详细考虑,再由外交部答复。”

    石原起身:“请记住,对此事要绝对保密。如果泄漏出去,日本将采取断然行动。”

    总座道:“送客。”

    参赞高傲端持的出门,不经意瞟一眼自总座出现就悄无声息隐没在一大堆侍卫官里的师鹤徵一眼,心里其实想吐血:这个年青人到底什么来头!!!

    “何物倭寇,其不知中国尚有人耳!”

    将横卷往桌上一掷,老头子朝段钧道:“立即召开各院院长、各部总长开会。”

    “是。”

    “松龄。”

    “在。”架着拐杖的第一军司令站起来,老头子示意他坐下,“如果抗战全面爆发,我们能抵抗多久。”

    “按照当前形势,四十八小时。”

    “为什么。”

    邢松龄答:“分析战局,日军极有可能借停战之机为将来之攻击作积极准备,最终目的不外占领金陵控制长江流域,进而控制半壁中国。上海如今已然在手,如果他们真打算进行下一步,那么常熟、苏州、常州、无锡,浙江的嘉兴、沪杭沿线等处处都是破绽,拱卫不足,总座必须随时做好撤离金陵的准备。”

    老头子长长叹气。

    “孰权厉害轻重,与其等日本下定决心,何若协商停战,一来候各路援师到达,二来待卫总长佳音,以免危及党国之根基,较为利多害少。”

    老头子不语。

    邢松龄明白他的顾虑,八百壮士在四行仓库与日军血战四昼夜,歼敌三百余名,己方仅伤亡二十余,事迹轰动中外,声名远扬。虽于战局无补,但是震慑了日军,也极大地振奋了全国人心,被一些知名人士誉为抗日奇迹,政治作用不容低估,更有《国民日报》长篇撰文,“自北伐以来,一扫多年颓势,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全国人民鸡血打得正足,个个无不一副硬要以保家卫国的民族意志、以血肉之躯对抗暴雨倾盆的钢铁炸弹而决不后退的态度,你却要往其头上生生泼一盆冷水,这不是等着挨骂么!

    什么“千千万万的忠勇将士壮志难酬,陷上海于万劫不复”,邢松龄用膝盖也想得到那些标题了。

    “为党国计,若总座为难,职部愿牺牲个人,以求顾全大局,是非毁誉,所不计也。”他道。

    老头子拍拍他肩膀,扭头吩咐:“把外交部的人也叫来。”

    阮前江一愕,看看鹤徵,难得见这个年青人皱起眉头,他朝他使个眼色,应了一声,走到一边,拿起话筒。

    老头子倒没注意,他在桌前站了会儿,段钧进来,报告说一切安排完毕。老头子心不在焉的颔首,忽尔问曹佩书:“你毕业于日本帝都大学?”

    曹佩书立刻将背一挺,站得更直:“回总座话,是的。”

    “帝都大学有个名师,叫岸田,岸田本史,认识吗?”

    曹佩书惊讶道:“他正是我的导师。总座怎样认识他?”

    “我年轻时可在日本念过士官学校。”老头子将手杖扬扬:“是你的导师再好办不过,行,马上去财部支款,一万元垫底,多者不限,备四份好礼去日本看你的导师去。”

    曹佩书一脸茫然,求救的瞅瞅自己直属上司,段钧也不明白,不过他唯总座命是从,斥道:“总座吩咐,还等甚么!”

    “但——”

    “你真是!”总座倒解释了:“岸田有个好朋友,叫山县,他因为在学术上的突出贡献,被天皇封爵,还进过日本内阁,现在的日本首相近卫呢,是山县的老朋友,明白了?”

    曹佩书不笨:“总座是让我——去探听消息?”

    “不错,这个什么十三条,简直是欲亡我中华,你去探探到底谁的意思,经过他们御前会议没有。瞧松井盖的那印,他跟近卫是一伙的,海相现在虽然支持他们,却始终不对盘,刚才石原语气硬得很,好像我们不答应就要发动全面战争,当我是傻子?发动全面战争是大事,必须经过议会投票,再奏请他们的天皇,你去,不单探意思,还可以挑拨挑拨,十三条是块肥肉,某部分人若想吃独食,我不相信其他人看着不眼红。”

    曹佩书愈听眼睛愈亮,“设若真如总座所测,这个十三条是近卫倚仗首相大权而未经御前会议提出,必然引起轩然大波,要是他们意见不一,人多嘴杂通不过,中方岂不是不战而胜?”

    总座失笑:“不可能。不过呢,给他们添点堵是真的。”

    正说着,外面报:“外交部的人到了。”

    “进来。”

    桃木门缓缓推开,白衣西裤一身利落的女郎出现在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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