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最陷入一个很深很深的梦里,整个人像被浸在浓黑粘稠的墨汁中,越是挣扎沦陷得越深。那墨汁勾勒的人和物都很熟悉,可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反而像是从她身体中剥离出去的脏东西,最后洗涤干净的她坠破铅沉乌云,漏进一个软软的棉团。
    梦就这样醒来。
    “好!”一声爆喝,梁最睁开惺忪睡眼,头缓缓离开撑着的右手,不紧不慢地鼓掌:“很好。”
    “殿下夸奖我们了!”
    表演的人像打了鸡血,瞬间鼓点敲得更密,十二个裸着上身扎着红头巾红腰带的男人狂撒汗水挥舞鼓槌,场面更加热辣。
    劲舞的姑娘们穿着大梁传统服侍,风采照人地抖动着裙摆,齐刷刷地露出一截雪白底裙,纵使没有露出半点,也足以引爆全场将宴会推向高潮。
    “殿下万岁!殿下万岁!”
    绸带扎成的花抛向半空,整个洛邑上空响彻梁最的名字。
    这位传奇般的公主殿下,在两年前的今天收复了被晋朝霸占正正七十三年的国土。
    纵然只是豫州三郡,但越过黄水那一战打得太过漂亮,足以彪炳史册。
    梁最一人便斩了晋朝三位大将,奇袭洛邑,破城后连克三关,直抵嘉雍关,只差一步就破了雍州大门。
    这可是梁晋交战百年来,从未有的大捷。
    领兵的又是大梁的继位女君,自然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连晋朝那位因三年前计破原城连夺大梁三郡而名动天下的泽远太子也要逊色一筹。
    这等风光无二的公主殿下亲来参与,直接造成了洛邑人满为患,整个豫州但凡有个能喘气的,就想来洛邑一瞻未来女君的风采。
    梁最也没叫人失望。
    她坐在台上,就是一道风景。
    一头秀发英气地扎束起,天青色小冠插银钗固定,显得人精气十足。眉眼勾画得并不精心却像远山深处与天交接处的一线波折,自然由自在,眉峰一挑就是一座青山叠黛,五官搭配得就如山水画般飘逸秀美,让人很难将她同枪挑三关的女将军联系起来。
    这也是梁最很苦恼的事。
    她这幅皮囊生的太好,杀敌前,总要收获一道错愕目光。
    没劲透了。
    “殿下穿的就是女君裳了吧?”人群中议论纷纷,许多人注意力又到了梁最身上那条藏青色内衬软革的彩绣缎面女裙,亲王制的十纹章沿着两侧对称而饰,银缎包边的两片裙摆下露出一段干练的红绳绑腿,既舒适好看又便于骑射。
    这是梁最结合大梁风俗与晋朝汉人文化后制作的板式,自她而下的侍卫凡女子者皆穿此女君裳,以延先女君融合梁汉之善政。
    由于她在大梁威望甚高,女君裳几乎没受到什么阻挠就推广开来,一应兴起的成衣铺还为大梁初兴的商贸注入一股新鲜血液。财帛的流通让整个大梁活了起来,许多从前用不上的东西也可以见到,这些实实在在的改变都是梁最带来的。
    百姓们记得她的好,自然拥戴,受益的也有洛邑的梁民,故此庆典闹得欢腾,梁最保持着大梁继承人的笑容直到深夜才得闲去想那个不知所云的白日梦。
    “就像……重新开始一样,”她翻看自己烛光下发白的手掌道。
    颜翩跹翻了个白眼:“我的公主殿下,您要是能重新开始,可不就直接一统梁晋了?北边的突厥和南边的诏越两国也逃不掉你的魔爪吧。”
    梁最表情一松,“还真是。”
    她要是能重活一回,估计没别人什么事了。
    “不要脸,”颜翩跹啐了口,“不说这个了,我就问你,选中哪个做你的王夫了?”
    颜翩跹拿出一个册子翻起来,“除了胶州王和荆州陈家那小崽子,晋太子好像对你也有点意思,考虑考虑?”
    一页页都是梁晋目前的有名之辈,有像梁最晋太子这样年少有为杀进武榜名仕榜的,也有家世显赫像陈家、罗家的适龄公子。
    即便他们都知道,大梁女君选王夫必得入赘,依然挤破头地想来,不外乎就是名和利。
    梁最表情始终淡淡,掸灰尘似地弹开她的册子:“嗯,考虑一下。”
    “真考虑?”颜翩跹眼睛一亮,手指一翻在晋太子画像那页折了一角,喜滋滋地笑起来。
    “眼下配得上我的,他勉强算一个。”梁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颜翩跹干呕一声:“你总在刷新我的底线。”她一边收起册子一边追,差点撞上忽然停下的梁最,忍不住抱怨:“嘛呢公主殿下,叫人点了穴啦?”
    梁最声音冰寒,摸着空落颈上,瞬息捏得十指作响。
    “祖母给我的玉不见了。”
    “大梁传国龙珏?”颜翩跹眼角一抖,“你这身手,还有谁能虎口拔牙么?”是晋太子到洛邑了,还是武榜第一的神秘高手终于露面了?
    梁最眯起眼,瞬间杀气暴涨。
    “让你狂,哈哈,”也只有颜翩跹敢顶风作案,竟然奚落起梁最:“现在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什么天外天,迟早给他踩到尘埃里。”梁最皮靴在地上一碾,冷哼声大步离开。
    颜翩跹打了个寒颤,得,高手兄好自为之吧。
    ……
    豫州安阳郡,郑城城郊的密林。
    一道鬼魅般的影子从稀疏的绿叶里蹿出,莎莎的叶声被他降至最低,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一阵风刮过,那大好头颅便滚落在地。
    “十五,”影子停下来,喘着粗气,透过两绺汗湿的黑刘海隐约可以看出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他脸上摸着泥土和干涸的草汁,斑斓不见面目,只剩两只黑亮瞳孔绽着骇人的杀机。
    “庄家追来的狗已经杀干净了,你们搜刮够了就赶紧走。”少年自顾自说道。
    身后缓缓响起了挪动声,一个两个足有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出现在林子里,有老有小也有拿着棍子的青壮,但此刻都是如见厉鬼似得盯着少年。
    “九……九三哥,”有人颤巍巍道:“你不管我们,也得管管洛老爹啊,他可是你亲爹。”二十几人的目光凝在一个佝偻中年人身上。
    九三冰冷的目光看去,众人噤声却不死心地没挪动。
    “挡我者,死。”
    他踹了那泊泊冒血的人头一脚,果然奏效,二十几名一同逃出来的奴隶跑了个干净,只剩下哆哆嗦嗦的洛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洛仔你……你要去哪儿啊?”
    九三紧缩的瞳孔有了些许放松,这几日绷着的神经像被清风拂过,惨白脸色也缓和两分。
    他捏着脖子上那块雕龙形玉玦,坚定道:“我去找一个人,把她护在身后……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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